一路交谈中得知,这位带他们上山的兄台名叫王立满,之前是张掖的农户,有一次西突厥半夜来抢粮食——他女人那时候刚嫁给他没多久,两人日子过得蜜里调油,一起忙活了半年,就等着把谷子打下来,有了余粮,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好了。 临近秋收的时候,那傻女人每天都看着谷子笑。 这谷粒真胖,真香啊,她笑着看他。 王立满对他们道:“咱们西北的女子烈地很,也憨,院门被踢开的时候,那些人话都不说就往放粮食的地方去,她受不了这个,拿着镰刀就冲出去,我慢了一步,没拉住她……没拉住她啊……” 血把衣服都浸湿了,这天气,不行,他女人太冷了!王立满就把她抱回炕上,拿着自己的体温捂了一夜,第二天里正来的时候,一群人过来扯他女人,他才茫然地松了手,任人扯了他的衣裳检查伤口。 里衣跟刀口已经粘在了一起,往下撕的时候,他没叫疼。 像是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没了她,再好的谷子也不香了,日子过得没趣,还不如来当山匪。”他嘿嘿笑,满不在乎地道,“我跟寨主说,我得做点什么,不宰几个突厥人,以后见了她,哪有脸让她下辈子还跟我过日子啊,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林菁没说话,她有点难受,便转头看裴景行。 裴景行扭过头,没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只低声道:“其实,从军也能杀敌的。” 王立满大笑:“哈哈哈哈,你说那些窝囊兵?他们不给突厥人烧洗脚水就不错了!我是看出来了,他们根本就不敢打仗,甘州的人,抢就白抢,死也白死,还有脸吃我们种出来的粮食,我呸!” 一次次盼出兵,盼官府做主的农户得不到回应,那他们的仇,就只能自己报了,连带着将官府也一起恨上。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兵保护的是皇帝,是大昭疆土。 那他们,就没人管了吗? 林菁第一次产生了迷茫。 因为林家的缘故,她对李氏皇族实在谈不上什么忠诚,她从小在长安长大,一心学武学兵法,对百姓民生的了解也不算多,她决定从军的时候,只想往上爬,到了足以撼动朝堂的时候,为自己的家人出一口气。 可在这个过程中,她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她认为自己只忠于战争,那么战争,能让这些痛苦的人,重新过上好日子吗? 如果是她在甘州,面对这种情况,又该怎么做? 也许裴景行也在跟她想同样的问题,到了山寨门口,王立满进去通报的时候,他对林菁道:“既然我来了,就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霍去病八百骑兵可斩敌两千,还能俘虏匈奴单于的叔父和相国,我们不是霍去病,但谁敢说我们做不到?” “如果韦胥不让你出兵怎么办?” “他挡不住我!林菁,如果从我第一次领兵开始,就要忍气吞声,不得不屈服在突厥的暴行下,那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一个碌碌无为,混军功等家族庇荫的废物。” “哪怕你出兵之后,会被弹劾,会被削去勋位?” “对。” “好,我帮你。”林菁看着他,即将没入山顶的夕阳余晖照在裴景行年轻英俊的脸庞,令他生辉,“我来帮你定下甘州,你相信我有这个能力吗?” “哈哈,我说了,你说能徒手撕人,我也信的。” 他们相互对视,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从未见过的坚定。 年少意气风发,敢比肩冠军侯,问鼎狼居胥! 够狂的。 然而,若是连想都不敢想,还当什么将?还领什么兵? 这时候,不远处,营寨堠楼上方突然传来笑声。 有人故意大声道:“唉,你说这对儿兄妹感情可真是好啊,别是一对儿出逃私奔的小情人儿吧!” 另一人也大声道:“看这含情脉脉的样子,哎呦呦,我也想被小娘子这么看上一眼。” 林菁躲在裴景行身后,暗暗打量堠楼。 合黎山地势复杂,仅仅是一个入口,看不出营寨有多大,但有经验的人,却可以通过堠楼的高度,来推算营寨的体量。 以门口这两座堠楼的高度,以及考虑到他们以户为单位居住,林菁推测这座营寨应该比他们在甘州驻防的军营大,建造者很可能一开始就是有谋算的。 他们现在离城寨刚好一射之地,这是表现诚意的距离,如果有异动,上方哨兵随时可以射箭,所以那两人不会听见他们的谈话,只是误会了他们的举动。 林菁悄声道:“将错就错。” 裴景行高声回道:“我是上山来给我妹子好日子过的,以后有机会,一起喝酒啊!” “好嘞!” “痛快人!” 王立满出来的时候,出乎意料地看到裴景行跟那俩哨兵打得火热,林菁反而垂头站在一边,似乎很害羞。 其实她无聊得快要数羊身上的毛了。 “跟我来,寨主要见你们。”他面带歉意地笑了笑,抖出两个布袋子,一人罩了一个,“男人得搜身,女的就免了。” 裴景行被王立满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还有一人去检查羊背上的包裹,好不容易搜完后,裴景行一手接过王立满递来的木棍,另一只手去拉林菁。 林菁无奈,没想到这寨主还有这么多损招,她将两只羊的绳子牵在手上,另一只手摸到了裴景行。 她体温偏凉,冷不丁被一只暖呼呼的手握住,心里有些不适应。 裴景行那只手一开始还虚握着,等到开始走,便什么都不顾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 一时之间,两人都意识到,这是真的进了匪窝了。 眼前一片漆黑,面临未知的危险远比刀山火海更可怕,被这阵势一唬,少不得有人会露馅。 林菁的食指在他掌心里写字,第一遍怕他不懂,一连写了好几遍,直到裴景行的手微微摇了摇,她才停下。 她写:“佯。” 从寨门口开始,脚下的土地一点点变得更坚硬,他们渐渐开始爬坡,走到一半的时候,往左拐进去,王立满停了下来,将他们推进一间屋子,然后从背后,将罩住两人的布袋子扯了下来。 裴景行立刻转身护住了林菁,他扭过头,脸色有些发白,戒备地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你们……不会真的是山匪吧!” 林菁呼出一口气,她真怕裴景行还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现在的表现虽然有些浮夸,好歹符合了一个普通人该有的表现。 屋子里只有一个穿着兽皮衣的年轻男人,他身上没有山匪应有的凶悍之气,但那一双眼睛,却如同狼一般盯住了两人。 “你们不是农户。”他肯定地道。 王立满大惊道:“他们是官府的人?” 寨主冷笑道:“这就得看他们说不说实话了。” 裴景行回头看着林菁,他的手慢慢移向腰带,那里有一把贴身的软剑,林菁急忙按下他,大声道:“三郎,你就实话说了吧,寨主会相信我们的!” 这声“三郎”威力太大,裴景行霎时僵硬成一坨雕像,林菁指望不上他,一咬下唇,越过他对寨主道:“寨主好眼力,我们不是农户,也不是兄妹,我们是……私逃出来的……” 林菁的故事可以用一句话做简短总结,被棒打鸳鸯的富家郎君带着镖师女儿私奔,因为没有路引户籍,所以只能进山当匪。 故事之前并不是这个版本,奈何两人兄妹感太差,林菁临时换了一个,好歹让他们这一身细皮嫩肉有了个合理解释。 裴景行唇角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然后立刻戏精附体,扯过林菁的手放在胸口,声情并茂地道:“菁儿妹妹,我说过不会负你,就一定能做到,当山匪算什么,我绝对不会回去!” 林菁被他这么一叫,几乎从头炸到脚,鸡皮疙瘩层层叠叠散不去,险些要把他踹出去。 她低着头,强忍着冲动,外人却以为她在感动。 林菁好半天挤出一句:“三郎,我懂你的心,咱们永远不分离。” 裴景行的手一僵,约莫也被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林菁得意,来啊,互相伤害啊! 寨主可能也觉得辣眼睛,他揉了揉额角,口气终于没那么生硬了,说道:“既然来投奔咱们昆仑寨,就应该实话实说,弄这些有的没的……王立满,带他们去西边找一个帐篷安置下来,告诉他们规矩。” “得令。” “你们两个,有什么特长吗?” 裴景行羞答答地道:“我会写字,还会些拳脚,跟她学的。” 林菁:“……我跟我阿耶学的。” 寨主:“难怪你们能走到甘州来,原来是有防身本事,下去吧,稍后我自有安排。” 王立满带他们去帐篷的路上还有些埋怨他们对他说了谎,不过也表示理解,最后指着一个双人帐篷道:“寨里帐篷也不多,既然你们不是兄妹关系,那就住这间吧。” 林菁和裴景行看着面前灰扑扑的帐篷,一时百感交集。 “我就说不能半路改剧本,你看看。”他有些幸灾乐祸。 “如果我不从军,就该去写话本,只要主角不是我。” “为什么?” “这样我就可以坑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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