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菁先进了帐篷。 没什么好矫情的,当住在亭台楼阁、水榭小筑里的大家闺秀还因为偶遇了一两个表兄而脸红的时候,她住在有几万名汉子的军营里,跟他们朝夕相处。 名节什么的,若是在意,只怕跳江都洗不清。 进军营之前,她给自己定了一个底线,这个底线是个秘密,因为低得令人发指。 “除了死亡和荣誉,任何事我都可以承受。” 当然,这个底线,她希望永远不会被碰到。 裴景行跟在后面,有些讪讪的,“我出去找个地方睡。” 林菁道:“不必,免得他们起疑心,还是正事要紧,我们不能在这里呆太久,否则韦胥起了疑心就糟了。” “那我出去打探消息。” 但裴景行很快就折回来,他摇头道:“这里的居住区有人监管,我刚走几步便被人拦下,说是让我回去休息。” 这个山寨的防守堪比军营了。 林菁道:“看来他们的政策是宽进严查,什么人都可以上山,但是刚上山的人会受到监视,等到没问题的时候才能真正在寨子里扎根,如果真的有官府的奸细被杀,也是死的不冤。” “不知道这寨主是什么来头。” “他的来头应该很好查,能做寨主的,必定是甘州本地人才能有这样的威望,有问题的是他背后的人,我怀疑有人暗中资助他。” 裴景行认同道:“有道理,入冬后不事生产,一群有上顿没下顿的逃民,居然能被管得这般井井有条,至少是衣食充足,不愁大雪封山。除了有人偷偷运送物资,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养活这么多人。” “这就有意思了,有人暗地资助一个与官府对立的山寨,这是要做什么?” 裴景行脸色十分不好看,他席地而坐,用手撑住额头,低声道:“还用问么,昆仑寨要反了。” “如果他们真的造反,你还坚持之前的想法,不愿意对他们动手吗?” “我会杀了他们。”他冷冷地道。 林菁和裴景行所设定一切的前提,都基于内部稳定。 如果昆仑寨真的如他们说的那般大义凛然,去与西突厥抗争,自然是好。 可现在看来,昆仑寨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他们的高层很可能早就有组织、有谋划,他们已聚集了千人,如果将刀尖对准了甘州,后果将会很可怕。 林菁道:“我出去试试。”她拎着水囊出去。 帐篷外并没有专人巡逻,十步外有一个中年妇人坐在大树下搓着麻绳,抬头看了她一眼,问道:“有事?” “水囊空了,请问娘子,哪里有干净的水喝?” 那妇人指了指山上道:“从这里往上走,能看到一眼泉水,路不好走,仔细些。” 林菁不仅没难度地过了关,还得到了妇人的叮嘱。 十五岁的美丽少女,简直是搞谍报的瑰宝。 她顺着山道往上走,两边都是帐篷,因为天冷,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整个山寨都比较安静,但以她的耳力,能听到兵器细微的摩擦声,大概是在练兵,毕竟是匪,不敢像军营那样嚣张的大吼,练得十分低调。 很好,那么这些武器是从哪来的? 不好查。 陌刀、弩这些管制兵器不允许民间拥有,但枪、弓、刀……几乎随处可见,只要有心,慢慢囤积兵器,是很难查到来源的。 她心中冷笑,大昭的皇帝只顾盯着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却不知道边境的墙角已经被人撬了。 正走着,发现山上有脚步声传来,然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轻,最后停住。 她抬头看过去,有一个头戴草帽,身材高大的农家汉站在了路的左侧,似乎在等她先通过。 林菁走过他身边的时候,还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对方没回应,等她走过之后,继续下山。 就在这时,林菁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妙的感知,她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 越看越怀疑。 她出声喝道:“赭衣奴!” 那人停了下来。 林菁瞬间发难,她将水囊掷出,从高处跃了下去,脚尖踢向那人的草帽!那人同时躬下身,“唰”地一下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直刺她的脚踝!林菁纤腰一扭,在空中急转,空手去夺白刃,对方又同时变招,撤回匕首,换手掌与她对攻! 眨眼间,两人对了十数招! 林菁心跳得极快!她离开长安后,从来没遇到出手这样快的人! 在长安,如左平、裴景行这样的贵族子弟,家中请来的武师已算得上江湖一流,他们各有所长,甚至可能是流派大家,比如初见左平时他使出的那一套“雪中寻梅”,极有可能是由前朝大内高手阎凤双的亲传弟子所授,这已经是了不得的师承了,对付姜泓级别的武者,轻轻松松地就能打他个半死。 可左平在她手下,连一招都过不了。 因为这些一流高手之上,还有超一流的不出世高手。 比如她师父所教授的武学,比如眼前这个赭衣奴所展露的功夫,水准都逼近超一流。 两人过招探知深浅之后,几乎同时收手。 那人终于摘下草帽。 黑色的半长卷发被妥帖地束在脑后,脸上的胡须依旧浓密,眉间的伤疤贯穿大半张脸,正是在幽州大营马厩做马奴的赭衣奴。 只不过这次,他的眼睛清晰地露了出来。 那一双幽蓝色的眼眸,令林菁想起她小时候见过的一只雪原狼,它被装在金碧辉煌的笼子里,等待着进贡给皇帝陛下。 她至今还记得那只雪原狼的眼睛,跟她面前这个男人的一模一样,所表露的不是孤独不是空旷不是野性也不是力量。 它传递的信息只有一个。 如果给它机会,它会撕碎这一切! 林菁脊背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凌厉的杀意铺天盖地而来,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忘了呼吸,紧张感令喉咙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她的手因为刚才的对战而发麻,几乎快要感知不到身边的世界。 可她还是冲上去了。 一个军营马奴,在守营大战的时候诈死不说,还突然出现在边境的匪窝里。 这样的人,不能生擒,便只能就地格杀! 那赭衣奴扭住她的手,没用任何技巧,单凭他高大的身架,便把她扑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林菁受体质局限,学的是精巧的功夫,奉行的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碰上这种仗着身体优势的攻击,躲不开的话只能硬捱,好在对方身架大,空门也多,她抽出一直藏在后腰的龙雀,准备把他捅个底朝天! “真凶!”那赭衣奴看穿她的意图,就地一滚,同时扔出一个物什,刚好是林菁丢下的水囊。 无论他说什么林菁都充耳不闻,有什么话,先死一死再说。 她追了过去,却没想到脚下突然一滑,耳边只听到一声细微的“咔嗒”声便知不好,这地方居然有陷阱! 她纵身一跃,急忙抓住旁边的一截树枝,脚下土地瞬间塌陷,下方是一个两人多高的深坑。 好险! 可是下一瞬,她便看到那赭衣奴站在树杈上对她微笑,右手反拿着匕首,刀刃已经对准了她的脖子。 在匕首投掷的刹那,林菁拼命下压树枝,借着弹力在空中腾挪,灵巧得如同林间穿梭的鸟儿。 就连那赭衣奴也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好身法!” 林菁落地的时候,脚下踢出一块石头,射向赭衣奴面门,他大笑着跳下,两人再次缠斗起来。 她已经许久没达到身体的极限了,对武道的感知一旦全面打开,整个人就好像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这也是为什么武学狂人都喜欢找高手对战,只有让自己进入这样的状态,才能令自己进步。 林菁越战越勇,可怕的是,对方的力量似乎也是源源不绝,赭衣奴的招数虽然没那么精妙,却很有效,而且许多招数都是她不熟悉的外域打法,总是令人防不胜防,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林菁有把握在五十招后将他拿下。 人体是无法一直保持高速的,肌肉、感知、意识、意志都会影响速度,当她发现赭衣奴的速度有缓慢下来的趋势,立刻决定做一个扣。 她背对着陷阱,像是没注意到一般,慢慢后退。 终于,在脚跟临近陷阱的时候,那赭衣奴的攻势突然凌厉,在她主动卖了一个空门的情况下,想将她踢进陷阱。 林菁突然向后一仰,腰肢弯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躲过这一击之后,她挺身而起,龙雀已架在赭衣奴的脖子上,将他扑到在地。 两人过招时间看似很长,其实,也不过是一只被吓掉了松塔的小松鼠,从树上跳下去又爬回来的时间。 经过剧烈打斗,两个人的喘息声都十分急促,她跨在他胸口,龙雀毫不留情地压下去,低声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火炼还好吗?”他突然开口提起她的马,那双蓝色的眼眸甚至还无辜地眨了眨。 林菁握住龙雀的手紧了紧,“托福,等你跟我回军营受死的时候,让你再见它一面。” “那太遗憾了,我很想活着多看它几面,所以……给我一个用条件打动你的机会,好吗?”他笑了笑,“看在我曾精心伺候过你的马的份儿上。” 林菁冷笑着抬起头,林间洒落的细碎光芒点缀着她的轮廓,只有生杀予夺的神,才有这样的光芒。 “说说看。”她舔了下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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