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特别短暂，转眼间到了四月份，满目的翠色，满身的酥软，满大地的阳光，却享受不了多久时间，日头就开始变得炙热，空气也开始变得湿润，随着季节的变化肖彤经常会感到没来由地疲乏、困倦。整个下午她都觉得头昏眼花，浑身酸痛，勉强吃了几口的午饭没多久就吐得一干二净。 她不得不请了半天假回去好好休息，白天戴阿姨陪着叮叮，肖彤不同于往常懒洋洋地瞄了一眼叮叮就上楼蒙头大睡，傍晚时分醒来之后，一闻到厨房里的油烟味又开始翻天覆地的狂吐。 “小翠，家里的药箱放哪儿了？”她有气无力的问道。 “哦，好像上次先生拿胃药的时候放在楼上的书房里。” 小翠一边烧菜一边心不在焉地回答，肖彤不好意思劳烦她，只能自己去找。 除陆康雄之外的人一般都不会轻易进书房，肖彤知道这里面有很多他工作上的重要文件和资料，书房的清洁工作都由自己亲力亲为，每次整理书桌上的东西肖彤都特别小心，原归原位生怕陆康雄找不到。 她在书房里找了一遍也没找到药箱，抬头看到窗户打开着，书桌上散乱着一大叠装订成册的纸张。她赶紧关上窗，走到书桌前顺手拿起那摞纸准备放入文件篮里，其中一张夹在中间的A4纸顶端上赫然打印着“肖彤体检报告”引起了她的注意。陆康雄曾说过替她去拿体检报告，但后来自己早就忘记这事，也没听他提起过什么，现在看到这份报告出于好奇心她往后翻了几页，发现其中有几张纸有些部分被荧光笔画上了记号，大致内容是关于她个人雌激素的各项数据，子宫、卵巢的状况以及受孕概率，后面几张是陆康雄的精子存活率和一大串不知是何的数字，肖彤越看越迷糊当她翻到最后几张看到自己和陆康雄生育匹配度和唐氏综合征、畸形胎儿、先天性新生儿残缺的百分比时她突然恍然大悟。原来他让自己体检的真正用意是希望她能再生一个，替陆康雄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肖彤有一种被人愚弄的感觉，她又重新翻了遍报告，那几个字眼触目惊心“唐氏综合征”“匹配”“染色体”……陆康雄想结婚、想要一个家无非是想找一个替他生孩子的女人，可他又很怕那个孩子会遭遇叮叮一样的结果，所以他千方百计地想让肖彤做个全面检查至少能让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个准确的了解。肖彤收起体检报告面色苍白地回到卧室收拾自己的行李，她一刻也不愿意待下去，这突发的一切让自己无法接受。 “肖姐，你这是去哪儿？”小翠看着她提着行李包追问道。 “回家！”肖彤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就在前天她和陆康雄还有洛洛坐在外滩18号里面吃着贵得离谱的食物，欣赏着浦江两岸灯红酒绿的夜景，聊着结婚的事情当时其乐融融的场面还没有从脑海中淡去，现在那份沉重的报告让肖彤瞬间跌入一个黑洞，她实在看不透陆康雄的真面目。想要一个孩子并不是不切实际的想法，为什么要隐藏得那么深，为什么要兜一个那么大的圈子骗她去体检，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和自己说明白。肖彤气愤的不只是陆康雄隐瞒自己更是因为他对自己不够坦诚，不够豁达。 手机铃声划破了房间四周的静谧，她不用看都知道是谁打来的，她也不想听陆康雄的任何解释，至少现在不想，她很在意那份报告上的数据，她对陆康雄的处心积虑而耿耿于怀。 肖彤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一直坐到门铃响起她才从恍惚的情绪中缓和过来。门铃声一阵接着一阵，外面的人看来执意要按到她开门为止才肯罢休。 “你走吧，我心里很乱不想被人打扰。”肖彤隔着门说道。 “我知道你看到那份体检报告了，但你至少给我一个机会解释一下吧。”门外的他迫不及待地喊道“肖彤，求你了开开门吧！” “解释？何必呢，陆康雄我知道想为你生孩子的女人大有人在，你干嘛非要找我？你干嘛非要绞尽脑汁地骗我去体检，我身体再好，再健康也抵不过那些年轻女孩，你完全可以去找一个二十几岁具备优质生育能力的人替你生一个活泼、健康的孩子” “不是这样的，你开门我一定如实说清楚原因” 她好面子生怕隔着门争论引起左邻右舍的猜忌和目光，只能悻悻地把门打开，陆康雄立刻像一只狡猾的狐狸闪身进来。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他紧紧抱住肖彤，用力到让她无法挣脱。 “不用对不起我什么，我们的关系到此为止，今后你不要再来找我。”肖彤的胸口几乎痛到极点，弯曲着身体继续坐在沙发上，陆康雄半蹲半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我欺骗你去体检是我不对，但请不要怀疑我对你的感情。肖彤，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 “你的爱太自私，你自始至终只考虑怎么去选一个最佳人选替你生孩子，替你照顾残疾女儿，替你鞍前马后地照顾你的家。我以为你和我的前夫不一样，你学历高，有成就，有魅力，具备优秀男人的所有特质。所以我和聚集在你身边的所有女人一样对你仰慕、欣赏、钦佩。可是这件事你颠覆了我对你所有的寄托和感情。也许是我肖彤太斤斤计较，也许在别的女人眼里这不是不可饶恕的罪恶。说清楚了，讲明白了也就过了，但是我做不到，我只要一想到那份体检报告和你的目的我就会控制不住地觉得心寒就像堵在喉咙口的鱼刺不上不下，不痛不痒可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你想要一个孩子不是什么错事，可你错在于不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你为什么不能光明正大地和我讲明，不能坦诚公布地问问我的想法。陆康雄，我现在可以明确告诉你，我有洛洛，我也已经四十岁了，生孩子的事情是不会考虑的。” 房间里顿然安静下来，两个人各自看着墙角的一处，似乎都在思考什么，又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 “我的父母去世之前身体向来很健康，他们都是教师职业……”陆康雄轻声说道，好像是在解释，又好像在说给自己听“可是他们第一个孩子就是唐氏综合征，活到二岁就因为心脏病死了。我是他们第二个孩子，在生我之前，我父母下了很大的决心，踏遍了上海，北京所有的医院，就担心再生下一个残疾儿。所有的专家都说这是基因造成的，我父母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体所产下的孩子健康指数是一半一半，也就是说健康与否纯属靠运气了。后来他们不泄气，就凭着这一半的概率生下了我，所幸这次他们赌赢了。叮叮的出现，我再一次面临父母当时的厄运。唐氏综合征是有遗传性的，我和他们一样也跑了不少专业医院咨询此类问题。当然现在的医疗设施要比我父母那一代强多了，至少能在女方受孕之前计算出我们之间的配比指数、受孕几率，已经精子、卵子安全结合指数等等一系列可能和不可能性。因为遗传方在于我这边，所以我和不同女人的配比结果都是不同的。例如我和叮叮妈妈的卵子结合就是错误的，至于我和你……”陆康雄看了一眼肖彤 “我希望有一个健康的孩子延续陆家的香火，我想我的父母也不愿意看到陆家到叮叮这一代就此终结。的确我的想法很自私，我也承认我希望生一个孩子将来他长大了能替我照顾叮叮。和你结婚并不全是因为我们的染色体、基因相配安全系数高，更因为我是爱你的。我再自私再混蛋也不会只为了要一个孩子而胡乱找个女人凑合结婚。该说的我都坦白说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选择了，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和我结婚，不愿意生育，认定我是个骗子、骗你上床生孩子的卑鄙小人那我们只有分手了。肖彤，我还是那句话对你我是认真的，绝无二心。至于孩子我依然想要，不会改变这个想法。我希望你能冷静地，慎重地考虑一下。” 陆康雄离开时，彼此没有看对方一眼。肖彤的心被他的一番话再一次搅得混沌不清，她不知道自己相信与否，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算是正确的，她更不知道陆康雄口口声声的爱你是不是发自内心的实话。如果坚持分手，虽然不会像年轻人那般痛苦到肝肠寸断的地步可至少还是会觉得自己受到了难以形容的冲击和沮丧；和陆康雄在一起的日子里，肖彤实实在在地感到快乐，她憧憬过未来，幻想过和他牵手到老的样子，如果自己既能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又能守住一份稳定的工作，那么这一切对于肖彤来说是最完美的生活。可一旦自己屈服于陆康雄为他生儿育女，所有的梦想都是浮云。她就会重新恢复到离婚前围着丈夫、子女团团转失去自我的状态，肖彤恨恨地咬住嘴唇用力地甩甩头，不要！坚决不要！纵使再怎么爱一个男人，她也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自由和工作，她寻寻觅觅、起起伏伏那么多时间才找到一份干得不错、还能养活自己和女儿的工作，不能因为陆康雄付之东流，离婚的时候她发过誓，今后不再依附于任何一个男人，一定要经济独立，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开拓新生活。肖彤终于在黑暗中下了决定：分手的决定。她不愿意历史重演，不愿意自己再一次刨个坑把自己的前程和岁月亲手埋葬。 整整一个晚上，她把自己过去几十年的经历以及和陆康雄发生的点滴过滤了一遍，随着清晨微光的来临所有的一切都被各居其位，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倒在床上，空乏的躯体像是被施咒的灵魂漂浮在半空中。她慢慢地闭上眼睛所有的困扰和忧虑都被深深的倦意所替代，也许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圆满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的。 等肖彤醒来又是一个落日黄昏，昨日的疲顿让她昏昏欲睡十几个小时。睡眠的确可以治愈心情，这一觉让她恢复了精神也恢复了清醒，果断地给陆康雄发了个微信：谢谢你这段时间的陪伴，人生中能认识你并相恋一场也算是件幸运的事情。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自己的决定：我们分手吧。这是我慎重考虑之后的结果，希望你能理解。你在我眼里依然是优秀的，优秀的男人不会遇不上好女人的，祝你早日找到理想的伴侣。 按发送键的时候，肖彤感到手指触摸到屏幕时微微抖索了一下。她知道这条短信意味着自己和陆康雄的永别，这个骄傲、自信的男人也许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和她有任何交集和来往了，肖彤虽然坚守自己的决定可依然逃不过分手后的苦涩和忧伤。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很快就回复了：保重，再见。短短四个字加深了她内心的悲哀，对着镜子看到了一双含泪的眼睛，离婚的时候她没有哭，贫穷的时候她没有哭，看到陆康雄和罗菲双宿双飞的时候她没有哭，辞职离开陆家的时候她也没有哭，而此时真正分别的时候她哭了，这眼泪涵盖了太多太多的情绪，委屈、恨意、轻松、期望……肖彤觉得这是为自己而流泪、为自己不再动摇的决心而流的。 她用冷水冲了把脸，胃里再一次翻江倒海般的反酸恶心，一阵不详的预感和女人的经验让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状况，她颓丧地低下头捂着脸呢喃道“哦，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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