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熹微,原来这一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起床看看这清冷的屋子,昨晚燃着的蜡烛刚刚熄灭,只剩一缕青烟袅袅飘散。良儿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整个屋子空荡荡的。 门嘎吱一声开了,只见一个小小的人儿吃力地端着一个大大的盆,满盆的水随着小人儿的身体不停地晃动,不时还有几滴水洒了出来。刚刚睡醒的末吟见状赶忙上前端住了水盆。 “姑娘醒的好早,良儿为您打了水,姑娘快来洗脸吧。”良儿说着,脸上又绽开了两朵梨涡。 末吟放下水,看着这个满头大汗的小丫头,略带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 “你还不是醒的更早。傻丫头,以后不用这么早起床为我打水的。” 谁知道这孩子竟犯了错似的跪倒在末吟面前,带着哭腔道:“姑娘是不是嫌弃良儿伺候的不好……”她一边说着,泪水一边在眼眶中打转,看得末吟心都要化了。 “良儿你干什么呀,我什么时候嫌弃过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良儿抬头问, “我只是不习惯被人服侍。我活了十八年,可从来没被人伺候过。” 良儿眨巴着大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末吟。 “姑娘说的可是真的?” “真的真的,骗你我是小狗。”怕良儿不信,末吟还做着发誓的手势,“好啦,快起来吧,小良儿哭得姐姐我都要心疼啦!” 小人儿这才破涕为笑,把脸一头埋进末吟怀中。而此时来到飘雪院门口的剡夜看着这主仆二人搂成一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得立在门外。 不久之后,末吟看见了在门口冻得瑟瑟发抖的黑衣少年,便招他进来。 剡夜走进屋内,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姑娘,我家公子请您移步内庭。” 出门才发现,屋外下起了大雪,也不知剡夜在这雪中站了多久。 雪下得纷纷扬扬,朵朵银白,那年飘雪院满院樱花飞舞,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内庭中,殇渊独坐亭间,一袭白衣胜雪,不时有几朵雪花被风吹散了,落入衣袖。 “林姑娘你来了。”他微笑。 末吟欠身微微作揖,“不知公子找我何事?” “杭州城,已经好久没有下雪了。”他说着,伸手接了几片雪花。“今日这雪下得难得,特请末吟姑娘来内庭画一幅雪景图。” “公子好兴致。” “昔去花似雪,今来雪如花……不过是追忆故人罢了。”那年飘雪院,她轻移莲步,曼舒云手,一双腕子被白色樱花衬得极美,淡青色衣袂随风翻飞,叫他看呆了眼。只是如今,物是人已非。 末吟执笔,轻展宣纸,墨笔丹青,寥寥数笔如行云流水,一幅清雅图景跃然纸上。 他接过图纸,端视良久,只丢下一句:“甚好。” 她却在他身后问一句:“公子是否喜欢江南?” “求之不得,却甚是喜爱。” 是夜,天空中无月亦无星,一盏冷烛早已熄灭,今夜雪霁初晴,外头倒是被地上的积雪映得亮堂堂的。循着平稳的呼吸声,依稀可辨出良儿正趴在床头熟睡。 末吟今夜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赤着脚来到院子里,一阵寒意袭来,这夜还真是冷啊。她觉得周围的一切皆是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只有不远处闪着点点微光。她下意识朝光亮处走去。 一间屋子的窗依稀透着些暖意,她不自觉便推门而入。 “什么人!” “我走错房间了,告辞。”末吟抬脚便想走,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一下便被拽入房内。还没反应过来,却像是一头撞上了墙,末吟吃痛,叫出声来。不对啊,这堵墙怎么这么烫,好像还有点,软?她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他如雪的肌肤,自己撞上的,是殇渊的,胸膛? 眼前的殇渊□□着上半身,那张好看的脸上眉头紧锁,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双唇煞白,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末吟呆呆地看着他,终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妥,挣扎着想起来,却被他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他拥她入怀,眉头稍展,如在沙漠中困了几天的旅人终于见到了甘泉。他紧紧抱着她,一丝也不肯松开。她感受着他的体温,脑中“嗡”地一声炸开,竟已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剡夜又是很不合时宜地推门而入,看着房中的这一幕,这少年才是真的要疯了。 只见主人□□着胸膛,而林末吟,这个新来的画师,竟整个人陷在主人怀中!黑衣少年掐指一算,主人差不多已经有两百年没有亲近女色了,他还记得当年青丘的那位玉璃公主对主人投怀送抱时主人那一脸嫌弃的样子。而如今,这…… 房中二人终于发现了这位在门口满脸震惊的小侍从,殇渊这才松开末吟,口中虚弱地吐出几个字:“带林姑娘回房。” 飘雪院中,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虚无的黑暗,今夜的殇渊,和平时可不一样啊,这位听泉山庄的主人怎会如此狼狈?他看自己的眼神,确确实实透着几分无助……今夜,自己是不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此时睡意袭来,她沉沉地睡了。 冬风起了又落,当杭州城第一只雏燕飞出巢穴时,春天来了。 自那晚无意撞见殇渊的狼狈样子后,一连好几天,飘雪院没有一人到访,这里仿佛是一处被人遗忘的地方。这几日院门口又来了两个彪形大汉守着,末吟想出院子走走,那俩家伙便一脸严肃地说道:“公子吩咐了,这几日还请林姑娘待在院内,姑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小人。”吓得末吟一步也不敢踏出院门,这大概就是名副其实的软禁了吧。 自己才刚出了醉梦阁这个火坑,却又跳进了听泉山庄这个狼窝。想着以后不知道还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待多久,末吟望着天边的新月,长长叹了一口气。 “吟儿姐姐,在这院子里还是看得见太阳的。再说了,殇渊公子是不会永远把姐姐关在这里的。”良儿嘟囔着。 末吟转头叫道:“良儿你又偷听我的心事!” 这一语吓得良儿赶紧闭嘴,却又蹦出一句:“良儿知道错了。” 主仆二人皆不语,沉默片刻后,良儿缓缓来到末吟面前,试探着问:“姐姐,你认识乐宁姐姐吗?” 末吟听了这名字,心中有些不悦:“那不是你家公子的夫人吗?我怎么会认识,那日殇渊问我是否听过这个名字,如今怎么你也来问我?” 良儿一愣,下一刻便又恢复了往日那般无邪的笑容,她拉着末吟上床。 “没什么,吟儿姐姐,天色不早了,良儿伺候你睡觉吧。” 第二天一早,末吟醒来,下意识睁眼寻找良儿的身影。她心生奇怪,今天这屋内的陈设怎么好像有些陌生? “你醒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可不是良儿那甜甜的奶音啊。 “你怎么会在这里?”末吟起身,眼前出现的却是许久未见的殇渊。 他将脸凑近,脸上带着些许宠溺的笑。 “姑娘不记得了,这里是我的内庭,我当然在这里呀。” “内庭?我昨晚不是睡在飘雪院吗?” “呵,末吟姑娘当真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心头一惊,莫非?自己守身如玉十八年,不会就在昨晚…… 他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说道:“林姑娘昨夜又抹黑来了我的房间,一进来就宽衣解带……” “什么!” “姑娘真的相信?”殇渊满脸戏谑。 “什么?” 她不知道,昨夜床头燃着的蜡烛点着了帘子,飘雪院火光冲天,是他冲进着火的房间将她救了出来。被抱到床上后,她竟扯住他的衣袖怎么也不肯松手,而他也就这样任她攥着袖口坐在床边,一夜未眠。 “没什么,不过昨晚见飘雪院太冷,便叫侍女将你接至内庭,总是暖和些。”他轻描淡写地一句,起身。 “不日我们便要启程去长安了,还请末吟姑娘这几日好好休息。” 她趴在床上望着他,“什么?好端端的去长安做什么?” 殇渊瞧了眼末吟,她半倚床栏,单薄的衣衫罩在身上,却在不经意间垂下肩头,露出一片白皙的肌肤。 他意味深长道:“天气冷,末吟姑娘当心着凉。”说罢,召着剡夜到院子里去了。 末吟匆匆整理衣裳,接过良儿递来的外套披在身上,也跟了出来。屋外的天气已经暖和了不少,池塘中的冰也开始融化,池中央,一枚泉眼中汩汩涌出泉水,正跌落在卵石与冰面上,叮咚有声。 “殇渊公子刚才说,我们要去长安?” 他拂袖,吩咐那小侍从:“剡夜,带良儿去街上玩吧。”剡夜领命,乖乖牵着小良儿出去了。偌大的庭院中留下两人四目相对,周围除了叮咚的泉声,就只剩下对方的呼吸声了。 “末吟姑娘还记得那晚……” 那晚……自己竟那样被他揽在怀中……那时他沉重的呼吸声仿佛还在耳边,末吟霎时羞红了脸。 “那晚你……” “唉……”他长叹一声,“那是个怪症,每到雪霁初晴之夜就会发作。发病时,只感觉浑身燥热难当,好像体内的血液都要被燃烧殆尽了。姑娘那夜突然闯入,我正神志不清……这几日派两守卫护着飘雪院,也是担心姑娘你再误入内庭,多有冒犯,请姑娘见谅。” “抱着我的时候,会感觉好受些吗?”她问。她天生性寒,一到冬天便手脚冰冷,碰着让人如坠冰窟,也许正是这一点让他那时如此难以自控。 殇渊却不敢接这话,讪讪踱步到院子的那一头,他道:“听说这世上有一种冰兰,能治天下百病,此番进京,希望能向皇帝求得一朵。” 她却不依不饶,几步也跟着来了:“公子贵为魔君之子,要得到那冰兰岂不是轻而易举,何须进京这么麻烦?” “良儿告诉你了?”殇渊转身,却结结实实与身后之人撞了个满怀。他扶住将倒的末吟,脸上不经意间飞上了两篇红云。她也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殇渊一副罔知所措的样子也煞是可爱。这是这种可爱持续不了多久,一瞬间,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那种镇定自若,甚至还带着几分令人不敢靠近的寒意。 “我父王是魔君不假,只是那冰兰也非俗物,自有仙法庇护。百年前天帝将它赏赐给了人皇,那宝物便代代相传。传到这一世,皇帝萧煦涵为了他的妹妹,以冰兰作赏,广招天下画师作画。” 末吟有些迷惑,问道:“皇帝为何要画师作画?” 殇渊剑眉一挑,道:“末吟姑娘没有听说吗?这皇帝的妹妹有一日乔装成百姓跑到民间玩耍,无意间撞见一翩翩公子,从此便对那公子思慕不已,久之竟结成了心病,于是皇帝便广招画师为公主画出那日见到的那人,以解公主相思之苦。” 末吟听着,心想这公主患的怕不是心病而是癔症吧,哪有在街上见一面就能倾慕成这样的…… 她想是这么想的,面上却很懂事地说:“如此,末吟明白了。不知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等初春冰雪消融,我们便乘船北上。”他顿了顿,眼神闪烁着又添了一句:“到时还需多加些衣衫,末吟姑娘的手,冷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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