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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元宵已过,可严冬却怎么也不肯离去。如今这隆冬时节,寒风更加放肆地抽打着街上的行人,街上之人皆行色匆匆。而那位平日里素爱眺望远方的姑娘今日却不在阁楼之上。  她站在街上看着路边的那棵梧桐树。  好奇怪呀……明明是这么冷的天……  末吟看着那棵树,它那几根本该是光秃秃的桠枝上,此刻却挂满了叶,有几片甚至还染上了象征着初生的嫩绿。寒风拼命拍打着梧桐,而那些叶片却依旧固执地挂在枝头,只是在风声中混入几声“沙沙”,听来很是哀婉恸人。  “公子你看,前面那棵树长得好生古怪,这大冬天的它怎么还有绿叶呢?”街道那头,一黑衣少年问道,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稚嫩气息。  少年身边的男子一袭白衣,翻飞的衣袂勾勒出一具高大挺拔的身躯,一头墨色发丝被风吹乱了,遮在面前让人分辨不清容颜。  “剡夜,你听到了吗?”  那少年不解,歪着头看向白衣男子,  “什么?风声吗?”  “那是梧桐的哭声。”  唉……剡夜心中哀叹。公子自前世归来后就变得多愁善感,不,是变得神经兮兮。以前常常一个人对着残月喝酒消愁也就算了,如今还能从风声中听出什么梧桐的哭声……公子的脑袋莫不是坏掉了?  两人向前走着,很不意外地遇上了树下的女画师。  “姑娘也对这棵梧桐树有兴趣?”末吟正痴痴地望着那树,纷繁的思绪却被剡夜的这一声给打断了。  白衣瞥一眼末吟,又看看树前的醉梦阁:“你是醉梦阁的人?”  她一愣,心中暗道:眼前这人生得好生俊俏。  一双眸子乌黑深邃,斜飞的剑眉透着些许清冷意蕴,面上棱角如雕刻般分明,如缎的乌发被束在玉冠之中,更显出那人的器宇不凡。仅仅是看那么一眼,便叫人失了魂魄。  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谁人配白衣。  “姑娘,姑娘?”  剡夜很是不识趣地喊道。  末吟这才意识到自己失了态,还了那一黑一白两人一个抱歉的笑,逃也似地溜进了醉梦阁中。谁知那白衣竟不依不饶,硬是跟着她进了这风月之所。  阁中,桂姨见来者衣着不凡,赶忙满脸堆笑迎了上去。  “二位公子快快请进!我们这儿的姑娘啊,一个个长得那都是如花似玉的,准保二位满意!”  白衣男子英眉一蹙,露出一个不悦的神色。  那剡夜倒是很懂得他家公子的心思,还未等白衣开口,他便学着那些个风流之辈道:“老板娘,快把刚刚在树下的那位姑娘喊出来,其他的庸脂俗粉我们一概不要。”  “刚刚在树下的……公子是在说吟儿吧。”桂姨面露难色,“吟儿是我们这儿的画师,她可从来都不接客。”  “不接客,那将她买下来就可以了吧。”  白衣一开口,惊了在场所有人。  “这位公子,您是说,要买下吟儿?”桂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醉梦阁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来青楼买画师的。  剡夜也一脸诧异地看着自家主人:“公子……”我知道公子您有钱,但也不至于出趟门就买个姑娘回家吧?  公子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位惊呆了的小侍从,嘴角扬起一个好看的微笑。  “府上正好缺一名画师。剡夜,把她带回来。”  语毕,留下一个可怜的剡夜在那销金窟中。“把她带回来……”黑衣小少年想着主人的这句话,翻完了自己身上最后一枚铜板,总算是把这位名动杭州的大画师给请出了阁。  醉梦阁前的那棵梧桐终于在一瞬之间枯朽。狂风在触到枯叶的那刻突然变得温柔,它托着那些尸体缓缓下坠,和它们一同葬入泥中。待到初春时节,梧桐又将萌出另一方新绿,去经历又一世的兴衰荣枯。  “听,梧桐在哭呢……”  她说得太轻了,以至于连她自己都没有听见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只有风,骤然停了。  末吟一路走着,似是失了神,连剡夜停身都不曾发觉,一头撞上了前面的这位小小少年。  “啊!”  剡夜没好气地转过身,正想发怒了,却见末吟傻傻用手揉着额头,心中气顿时消了一半,只好抛出一句:“注意看路,我们到了。”  她抬头,只见攀附着繁复花纹的朱漆大门上方赫然挂着一块匾额,匾上“听泉山庄”四个描金文字格外显眼。末吟心头一惊:听泉山庄……  她虽久居醉梦阁,却也听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客人们说过,听泉庄乃江南第一大山庄,因庄内的一泓清泉而得名。泉眼位于正庭的正中央,一年四季都有清冽的泉水从眼中涌出,水撞上池中的石头发出声响,宛若天籁,听泉山庄也因此而得名。  朱门被缓缓打开,一位白发老者从院内走出,向末吟行了一礼。  那老者上下打量了末吟一番,缓道:“想必姑娘您就是今日公子带回来的贵客吧,姑娘里面请。”  跟着老者进了庄内,才知这听泉山庄果然名不虚传。入门便是曲折连廊,廊外假山映着枯树便形成了一幅别样的图景,再入是一宽大庭院,院内一方池塘中有锦鲤游弋,脚下是石子铺地,池内青荇随着水波晃晃荡荡,颇有几分雅趣。山庄背靠青山,未冻住的山泉汇成一带清流,从山间折泻而下落入寒潭,所见之处尽是华宇飞檐却又不失清雅,流连其中,让人忘却忘却了自己正身处凡尘之中。  “姑娘请随我来,我家公子正在内庭等您。”老者停下脚步,回头对末吟道。  又穿过一条曲折的回廊,末吟还未来得及欣赏廊中别致的雕花窗槛,目光却被回廊尽头的白色身影勾了去。他立在那里,唇角微微扬起,形成一个绝美的弧度,却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冷冽,那一双眼淡淡看着末吟,让回廊这头的末吟不敢直视他了。  “林姑娘,”走近,那白衣终于开口道,“早闻林姑娘的画技乃是杭州城一绝,今日能将姑娘请至府上,真是三生有幸。”  这人还真会说话,不过净是些违心的客套话罢了。末吟心中这样想着,不自觉她那张脸已经红到了耳根子。而白衣身后的剡夜听着这话却是要发了疯:自家公子一向孤傲,说话更是出了名的刻薄,怎的今日待这位青楼的画师这般客气。  “公子言重了,末吟不过是靠着画画讨生活。”  那位白衣翩翩公子示意老者与侍从退下,独自一人带着初来乍到的女画师绕过几座幽深庭院,来到一处栽满枯树的院子。这院子的格局与先前见过的那些截然不同,院子虽小,假山池塘凉亭却一个不少,还有一条小径曲曲折折地漫向远方。寒冬腊月,院中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留下枯瘦的枝干独自等待春的到来。  白衣抬手,折了一段枯枝,一声脆响在空气中飘荡。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良久,他道:“这院子名为飘雪,院子里的这些是樱树。每到春天,满树白色的樱花飘落,像极了雪花飞散……”  “飘雪,很好听的名字。那满院樱花飞舞的样子,一定很美吧。”末吟看着枯枝,想象着春来院中飞雪……  “是很美,”白衣闭上眼,似是在追忆那年的春天,“不过,乐宁走后,这院子里的樱花就再没有开过。”  “乐宁……”  他移步上前,凝视着她的面庞,问: “沐乐宁,姑娘可曾听说过这个名字?”  “公子说笑了,末吟区区一青楼女子,怎么会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乐宁姑娘是?”  “她是我的妻子。”他答道。  末吟知道自己大概是说错话了,赶忙赔礼道: “是末吟多嘴了。”  他竟苦笑着:“无妨。这飘雪院日后就是林姑娘的住处,天色不早了,请姑娘早些休息。”  那人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末吟愣在原地,先前在醉梦阁听那些醉酒客人讲的荒唐故事此刻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什么扬州城一员外对死去的妻子念念不忘,便买了个与亡妻长得极像的丫鬟养在府中以解相思啦;什么荆州一农户的妻子与人私奔后,那农夫拐了个村妇囚禁在家中将她折磨至死啦……如今这人说他的妻子走了,也不知是过世了还是跟人跑了,他还让自己住在他妻子的旧居之中……  远处的天边传来寒鸦一声凄厉的鸣叫,催促着这位独立于寒风中胡思乱想的少女进屋。  进屋,才发现屋内点满了蜡烛,烛光将整个屋子熏得暖暖的,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真切了。光亮尽头蜷着一个瘦小的身影,走近一看,那里跪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她梳着两个丸子似的小发髻,正等着她那位新主人的到来。  女孩看到末吟,笑着爬了起来,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扑笑起来便弯成了两轮新月,两个浅浅的梨涡缀在她那张微胖的小脸蛋上,很是惹人怜爱。  “姑娘,奴婢名唤良儿,是殇渊公子派来伺候您的侍女。”稚嫩的童声响起。  “侍女?”末吟不解。  “是,殇渊公子把奴婢赏给姑娘,从今往后奴婢就是姑娘您的人了,您让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您让奴婢上山,奴婢绝不会下海,您让……”  “停停停,”末吟赶忙打断这孩子,再说下去她一定会扯到“上刀山下火海,万死不辞”之类的话。  似乎是为了印证末吟心中所想,良儿又补了句:“奴婢誓死对姑娘忠心耿耿!”  “使不得,使不得……”  此时末吟脑中又上演了一处惊天阴谋:这个听泉山庄的主人爱妻成痴,在妻子消失后丧失了理智,整日拐些女子来到这座不知荒废了多久的飘雪院,将她们软禁其中,以达到他心中那些不可告人的邪恶想法。而这个叫良儿的侍女,也许就是他派来监视自己的人……  “姑娘,公子不是您想的那种人!”良儿突然喊出了声。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末吟话说了一半,才意识到这孩子似乎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你……”末吟惊恐地向后退了两步,“你怎么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良儿睁着那双圆圆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看着眼前这位被吓坏了的新主人道:“吓到姑娘了吧。良儿从小就能听见旁人的心事,因此一直被身边的人当成怪物疏远,所幸殇渊公子收留了良儿,良儿这才能有一个栖身之所。这件事本不想让姑娘您知道的,但想想您既是良儿的主人,良儿就不该对您有什么隐瞒……”  末吟听了这话心也软了,这丫头的遭遇也甚是可怜,只是身边突然有了这么一位能读懂人心的孩子,叫自己日后如何能安心地在这里生活下去。  “请姑娘放心,良儿绝对不会把您的心事说出去的。”良儿很是懂事地说道。  末吟无奈,毕竟是被人从醉梦阁赎出来的,若是计较起来自己还是那白衣的仆人呢……说到那白衣,末吟突然来了兴趣。  “良儿,我问你,你家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家公子名为殇渊,是这听泉山庄的主人。其实,公子还有另一个身份,”良儿一脸神秘地说道,“公子是魔君最疼爱的儿子,将来是要继承魔君之位的!”  “噗……”末吟正喝着一盏茶,此刻差点没将茶水喷出来。还魔君,现在看来,要不是这整个山庄的人都疯了,就是她林末吟疯了。  “姑娘不信?公子的父亲是魔界之尊,母亲是天帝的女儿,可以说这天上地下没一个人不尊敬公子的!”  完了完了,这越说越离谱,都扯出了天帝……  末吟脸上闪过一丝坏笑,凑上前问面前这个越说越激动的小可爱:“你说你家公子的身世这么显赫,怎么还能被你这个小丫头给知道了?”  良儿霎时涨红了脸,“那是,那是我偷听剡夜哥哥的心事的时候知道的。”  “哦?那你有没有听过你家公子的心事?”  “嘘,”良儿紧张地捂住末吟的嘴,小声说道:“姑娘你可别说出去,良儿没办法窥探公子的心。”  “为什么?”  “因为,公子没有心……”  这下末吟彻底崩不住了,“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可怜良儿在一旁鼓着小小的腮帮子正生着气呢。  “哈哈哈,良儿你别生气呀,我信,你说的我都信。”末吟看她这个样子,笑得更起劲儿了。  “姑娘你还笑,良儿不理你了!”  “好了好了,”末吟一把搂住这个将腮帮子鼓得滚圆的小丫头,“我想睡觉了。”  “良儿明白。”良儿说着把那些亮着的烛灯一盏盏熄灭。  “等等,能不能,留一盏灯?”  熄灯的这孩子不解,歪着头看着缩在被窝里的末吟,  “唉呀,夜有些黑……”  “姑娘是怕黑吧!”良儿抿着嘴偷笑道,随即乖巧地举着一盏灯来到末吟身边,“姑娘别怕,有良儿和这盏灯陪着你呢。”  长夜漫漫,今夜,唯有这盏孤灯仍倔强地在黑暗中摇曳。  内庭,在那处最深的黑暗中。  “剡夜不懂,主人为何要买下那位林姑娘?”  “为了那朵冰兰,我需要一名画师。”  “可主人您就看了她一眼,怎么知道她就是画师呢?”  “早就听说醉梦阁藏着一位画技高超的女画师,今日她立在梧桐树下出了神,大概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腕上沾了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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