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归来时已是第二日,日过午已昏,河岸边家家户户的草屋中皆飘出缕缕炊烟。 这座江南小镇栽了不少柳树,春日里纷飞的柳絮随风而起,或落入江面顺流而去。点点飞絮悄然而至,缠绕于指尖,又纠结起多少回忆? 船上,撑船的船夫吃过饭正靠在船舱外打着盹儿,远远地便可看见剡夜一人在甲板上着急地踱来踱去,不时因纷飞的柳絮打几个喷嚏,嘴里还念叨着:“主人啊,你怎么三天两头都不见人影啊?你怎么还不回来呀……” 殇渊携着末吟回到船上,可怜这只思主心切的小獬豸一见到自己的主人便一抹脸上的鼻涕,激动地向他扑去,却被殇渊十分不留情面地一手挡了回去。 “主人,你去哪里了?”剡夜蹲在一旁,吸着鼻子一脸委屈地问。 “买了个烧饼而已。”殇渊答道,说罢,将手中新买的烧饼顺手丢给了他的小侍从,“这个是给你带的。” 剡夜捧着手中热乎乎的烧饼,心中暗想:买个烧饼怎么可能去一夜都不回来,公子你还真当我是傻子了……看这两人一夜未归,这个林末吟现在的神情还十分尴尬,想必昨晚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今日船上没有了白玉璃喊的“殇渊哥哥”还真是清净了不少。 殇渊眉头微蹙,问:“剡夜,此刻船上可是来了什么客人?” 剡夜一听,大惊,道:“公子您真神了,刚刚确实有位女子来找玉公主,此刻两人正在船舱内。” 这下便对了。 殇渊故作沉思状,问末吟:“林姑娘可有闻见什么味道?” 末吟却正望着漫天的飞絮,看得出了神。殇渊此番发问令她一惊,道:“什么?” “呵,”他轻笑,看着她的脸,道:“看来我们俩要见一位故人了。” “故人?你在说什么,我和你哪有什么故人?”她疑惑,却被他拉进了船舱。 舱内,只见一女子身着红衣,跪在那白玉璃面前,脸上满是泪痕,口中不住地哀求着什么。而白玉璃却一脸无奈,将头偏向一侧不去看那跪地之人。 舱外两人的突然闯入霎时破坏了舱内的气氛。 小公主一见殇渊,便也像剡夜那样向他扑去,还高兴地喊着:“殇渊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这回殇渊依旧是面无表情地将其推开。 然而剩下的那两位可就不像他们俩这般泰然了。 末吟立在殇渊身边,呆住了。 一进船舱,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美艳的脸蛋和那一袭红衣。跪在舱内的那人不正是那日将自己绑到狐狸洞中的那只狐狸吗! 此时那只狐狸也很惊惶,自己只是跑来找狐族公主求救,却不曾想竟在这儿撞上了这两位冤家。 末吟想起了那狐狸洞中的森森白骨,不由得心生恐惧,身子止不住地发抖。殇渊很快觉察到了身边人的异样,他握住她的腕子,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有我。” 末吟不知,眼前的这只狐狸今日确是有求于白玉璃,再说她已经被殇渊砍断了条尾巴,哪里有胆子敢在他们面前造次。 红衣女子只是愣了一会儿,她顾不上那两人,转而又爬到白玉璃面前继续哭求。这次他们倒是听清楚她在哭什么了。那红狐狸扯着白玉璃的衣角,哭诉道:“求公主救救我相公,他被人打成重伤,怕是时日无多了……” 白玉璃却只拽回了自己的衣服,道:“魅儿,你从小在青丘长大,就该知道我狐族不能插手人间之事。” “公主,魅儿求求您了,只要您能救我相公,魅儿愿意将自己的性命交给公主呀!”狐狸泪眼涟涟。 白玉璃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道:“我要你性命做什么?魅儿,你,你好自为之罢。” 殇渊在一旁却是一副看戏模样,他戏谑道:“魅儿?我记得你说过,你叫秋霜,公主你莫不是认错了人,喊错了名字?” 白玉璃不解,问:“秋霜?怎么会,魅儿是我从小的玩伴,我怎么可能记错她的名字。殇渊哥哥,你认识她?” 他瞥了地上的红衣女子一眼,道:“算不上认识,不过是有数面之缘而已。” 红狐狸此刻终于耐不住性子,她面露凶相,对着那二人切切道:“你还有脸提!若不是你们,我早就得了人心救我相公,哪里会等到现在……你可知,现在就是有人心都救不成我相公了!” “哦?那你的意思是你欲伤我画师夺我性命的事我也不该再提了?”殇渊道。 末吟听着红狐狸的声声哭诉,一时也忘了害怕,她悄悄问:“这狐狸欲伤我我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她还敢夺你性命?” 他浅笑,答道:“她欲伤你,便是在夺我性命。” 白玉璃看着三人交谈看得是云里雾里,她打断他们,道:“殇渊哥哥你在说什么呢?什么又伤又夺的,你们,你们到底……” “玉璃公主,我与这位秋霜姑娘之间的恩怨,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一个“秋霜”又让这只狐狸恢复了理智,她想起来了,今日自己是有求于人,自然不可再生事端。 “公主,求求您了……” 白玉璃听这句话听得头都大了,她扶起跪着的魅儿,略心疼。她道:“魅儿,你还是随我回青丘吧,你瞧瞧自己,你都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红衣女子眼中含泪,道:“不,魅儿已经回不去了!” “你傻啊,我可是青丘的公主,有我在你怎么会回不去呢?” 她苦笑,道:“公主你不懂……我是真的回不去了。” “我是不懂……这人间有什么好的,你口中的那个凡人又有什么好的。你要知道,凭你的姿色,在青丘想娶你的狐族都可以排到神界去啦,你又何苦在此守着一个将死之人?” “公主啊,我追了他三世,这一世我又怎么可能抛下他呢……” 六百年前,我还只是一只小狐狸,他是在山上砍柴的樵夫。一日我偷偷溜出了青丘来到他住的山上,他发现了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凡人。我很害怕,他却温柔地向我伸出了手,将我带回他的小破屋。从那以后,我与他相依为命,每次吃饭他总是会把自己碗里的肉挑给我吃,而我每次去林子里玩也总会为他叼回些山兔野鸡。如果可以,我愿意永远是一只狐狸,与他就这样相守在山林间。可是有一天,他上山砍柴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我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他。他躺在地上,就和平时睡着了一样,可是这一次,无论我怎么用舌头舔他,他都没有再睁开眼睛。 第二世我学会了些法术,终于能化为人形,他成了乡间的穷苦书生,每日只知道读书,我常在暗处用法术捉弄他。后来我知道了,他在城中有一从小指腹为婚的未婚妻,那时我想,若是这一世他能与他那位未婚妻结为连理,那我也算是了结了这个心愿可安心离去了。谁知,他的未婚妻是位嫌贫爱富的小姐,当他拿着一纸婚书上面求亲时,那家人却想悔婚,我一气之下便挤走了他未婚妻的魂魄附身于那小姐身上。我欲与他成婚,他却说大丈夫应当有凌云志,他要求取功名,待他金榜提名,他便跨上高头大马回来娶我。 这话,末吟似乎也在别处听说过。 可我终究没有等到他,他在归来的途中染上了风寒,便这样客死异乡……第三世,我为风尘女子他为武将,那日我立在高楼之上,在人群中一眼便认出了他。我向他苦苦哀求带我离开那烟花之地,他翻身下马,在众人面前将我抱回了家,他给我起名叫秋霜。我以为这一世终于能与他有个结果,却不想他救我与救路边的小麻雀一般并无二致,他给了我钱财要我离开自谋生路,我不愿,便跟着他征战四方。于是,一日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身中数矢倒在我面前。 “那时我才知道,我对他的思慕,早已成了执念。” 故事确实十分婉转凄切,只是不知这秋霜的相公是做了什么孽,连着三世都不得善终。 “那你且说说这一世又怎么了?” 这一世,他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姓徐名钰,而我终于成了他的妻子。他家世代以制墨为生,其中出产的松烟墨更是名扬天下。他从小便痴迷于研制松烟墨,待他父母去世后便更是一发不可收。可要制造上好的松烟墨就意味着要有上好的松枝作原料,此地为郾州,土质适合柳树生长却不产松。他为了制墨,竟然变卖家产只为求得一段松枝。很快的,我们俩只能搬出原来的府邸,暂居于北山的一处茅草屋内。这种生活虽然清苦,我却也知足了。只是我没想到,可怜我那相公散尽家财,却仍是欠了不少钱债,收债的人常常找上我家大闹。几个月前那收债的恶霸又派人上门,将我的相公打成重伤,眼看着就快咽气了……我自知,为了救相公我是造了不少孽了……在沅州时,曾有人告诉我,若要救我相公,需寻得一人心甘情愿地与他换心。可惜如今为时已晚,就是用换心之术也救不了我相公了。 这几生,他世世在我面前横死,我竟求不得一世白首终老! “魅儿求公主救救我相公吧!” 白玉璃听完秋霜的泣诉,眼眶微红。她道:“你为了他,连父母给的本名都不要了,你啊……现在落到这种地步,后悔吗?” “公主,魅儿自知对不起青丘,可魅儿,不,秋霜绝不后悔。”红衣女子眼神决绝。 白玉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事到如今我也是劝不住你的了……你要我救那人也可以,不过若是我救了他,你便真的永世不得回青丘了,你可愿意?” “秋霜,愿意。” “罢了,我且随你走一趟,也算是不负我俩多年的情谊了。” 那红狐狸又一次跪倒在白玉璃面前,神情深重,道:“魅儿,拜谢玉璃公主。” 白玉璃怅然,伸手去拉殇渊的袖口,道:“玉璃修为浅薄,怕救不了那凡人,不知殇渊哥哥是否愿与玉璃一同前往?” 那殇渊本是欲答“不愿”的,却见末吟一脸悲戚,此事若不解决,她怕是会将这事装在心中许久。 他道:“这事既然被我们碰上了,那我们跟去看看也无妨,末吟姑娘你说呢?” “嗯?好,好呀。” 于是这几人便喊上剡夜,随这只红狐狸一同去看看她那位垂死的丈夫。剡夜似乎很是担心船家会趁自己不在时偷偷逃了,临走前还不断叮嘱船家要他务必等自己回来。 “剡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了?”末吟笑他。 剡夜一脸怨气,道:“还不是都怨你和公子,动不动就突然消失,都把我担心怕了……” “那你是在怪我了?”殇渊道。 此话一出,剡夜被吓得连连摇头:“不是不是,剡夜岂敢怪罪公子……” 路上,殇渊问末吟是否听说过这郾州产墨的徐家,末吟道:“郾州的松烟墨确实名扬天下,其中那些制墨的世家中又以徐家最为有名。郾州不产松,因此郾州墨全是靠着精湛的制墨手艺才得以远销各地,前几年醉梦阁也购入过一些郾州墨,只是这几年好松难得,松烟墨的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我们便买不起这郾州的墨了。” 今夜起风了,满城飞柳絮,煞是好看。 “阿嚏!”剡夜一抹脸上的白絮,有些生气:“这柳絮飘得到处都是,真烦!” 可惜,柳絮本无意,皆因风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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