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殇渊每天都会来院子里为我浇水,还总蹲着对着我说话。 第一日。 “文桓说,你是一株仙草,能听得懂我讲话。” 是了,是不是仙草我不知道,但我确实能听懂你说的话,可我自己不能说话呀。 “今日魔族暗影使来报,说父王与王兄吵得更凶了。”他说着叹了口气,“唉……若母后早知父王心中装着他人,是否还会嫁给父王呢……” 看来这魔族王室也有烦人的家务事呢。 他继续道:“当年神魔两族为了巩固两族关系,天帝将他唯一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母后嫁给了魔族首领魔君。可我父王没有告诉母后,在她之前,他已经与一魔族女子成婚了,还生下了我的王兄。父王母后大婚之后,天帝也知道了这件事,神族上下震怒,父王被逼将他的原配妻子赶出了魔界,从此他也与王兄二人父子反目……” 听完他的话,我略心疼。不止是心疼魔君的原配妻子,也心疼殇渊的母后和殇渊的王兄,更心疼,殇渊。一场神魔联姻,毁了这么多人的幸福。 殇渊蹲在我面前,神色漠然,眼底却尽是悲伤。一时间,我想努力张开枝条拥抱他,却也只能让自己的枝叶微微地抖动。他看到了那轻微的颤动,猛地扑上来抱住我。 “你真的,真的能听懂我说的话!” 我的叶片上都是水珠,也不知是他刚刚为我浇的水,还是他的眼泪。 第二日。 他像个孩子似的向我奔来,道:“今日趁着西王母娘娘不在,我与文桓一同 偷偷去了瑶池。” 我听了直想笑,堂堂魔族太子,天帝的外孙,偷偷去一趟瑶池也能高兴成这样。 “还记得上一次去瑶池是天帝的生辰,那时我尚未及冠,父王和母后带着我一同向天帝贺寿。那日的盛况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时众仙皆来赴宴,到处都是神仙,他们都知道我是天帝的外孙,于是不停地向我敬酒。父王与母后都忙着应酬,竟然把我一个小孩子丢在敬酒的神仙堆里,直到宴席散场,他们才发现醉倒在桃树下的我。” “呵,”他轻笑,“那一次回魔界,我睡了三天三夜,从此再没有人敢把酒端到我的面前了。” “上一次我只顾着喝酒了,都没好好看看瑶池的美景。今日西王母不在,瑶池无人看守,我与文桓游玩得可真是尽兴呐!过几日,我也把你带上,去池上泛舟如何?” 我高兴地抖着自己的枝叶。那是我第一次,希望自己不是一株草,而是一个能陪在他身边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虚影也好呀。 第三日,文桓神君又来了。 文桓依旧穿着他那身浮夸的彩衣,一面支开殇渊,一面大步向我走来。 “文桓,为何你与我的花儿说话,还不许我在场了?”殇渊在屋内问道,声音听起来略委屈。 文桓回到:“我与这仙草的对话乃天机,怎么能让你看见。” 这位神君,说什么天机,其实不过是不想让殇渊看到自己与一株草对话的蠢模样吧。 文桓将脑袋一歪,佯装要来折我的枝条。 “想不到你这株花儿还挺聪明的,还能知道我心中所想,看来我该好好为你修剪一番,省的日后化成人形来揭我的短。” “不敢不敢,神君,我知道错了。”我赶忙讨饶道。 文桓露出一个好看的微笑,道:“殇渊是真心很喜欢你呀,昨日与我在瑶池游玩时还想着过两日把你一同带去。” 我想起了昨日殇渊对我说的话,便问道:“殇渊不是魔族太子,天帝的外孙吗?怎么去一趟瑶池能这么高兴?” 文桓稍敛笑意,道:“你这株小草,以为魔族太子那么好当吗?殇渊这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呀,从小就不容易,” 我说文桓神君您是有多老了呀,还能看着殇渊长大? 文桓被我打断,有些不高兴了。 “怎么?你小看我呀?我好歹也是在神界活了几千年了,而那殇渊才刚六百岁,按照人族的算法那是才刚及冠呀,我看着他长大怎么了?” “没没,神君您继续说吧,我保证不插嘴了。” “殇渊生为魔族太子,从小就被人当成魔族未来继承人对待,他深知身份愈是尊贵,身上的担子就愈重。在他那个年纪的其他孩子还在人间的田垄里光着屁股玩泥巴的时候,他就已经每日修习神魔两族的法术了。他也是个奇才,一般的神仙要花六百年才能学会的神族典籍,他在两百岁时就全学完了,四百岁时便跟着魔君一同出征平息其他各族的叛乱了,了不起呀。”文桓顿了顿,继续说道:“扯远了扯远了……话说殇渊虽然身份尊贵,可这神族的规矩多呀,瑶池是西王母的地方,别说是殇渊了,就算是天帝也不能随意进出。我记得几百年前天帝问西王母借了瑶池办寿宴,殇渊才第一次进了瑶池,那孩子那次还被一群不懂事的神仙给灌醉了。这不昨日我俩偷偷溜进去,他终于能好好欣赏瑶池的美景了,可把他给高兴坏了。” 我略伤感。 文桓脸上却仍带着几分戏谑,对着我说道:“凡人皆说当神仙好,谁又能知道在神界比在凡间更难熬呀……这世上还是做一株草最逍遥,无忧无虑的多好。” 文桓走后,我沉思良久,我是否该庆幸自己只是一棵草? 我一直遗憾当日在西王母的宴席上未能见到那位美貌为神界一绝的凝碧仙子,几天之后,这位仙子自己登门来了却我的遗憾了。 当时殇渊正在院中给我浇水,忽地听见空中飘来清脆的银铃声,只见一位佳人踏着铃声款款而来。美人肤若凝脂气若幽兰,眉如远山黛,目似星光灿,绛唇一抿,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美人屈身向殇渊行了一礼,道:“早知殇渊殿下造访神界,凝碧今日才来拜见殿下,请殿下恕罪。”我这才明白眼前的女子便是凝碧仙子,以前只知她是神族第一绝色,却不知她竟能绝色至此。 殇渊见了她,倒是很淡定。他躬身回礼,道:“仙子不必多礼,殇渊只是来神界暂住几日,不想惊动了仙子。” 美人双眉一蹙,道:“殿下是否是在责怪凝碧这几日只顾着陪在西王母娘娘身边,而冷落了殿下?” 殇渊依旧面不改色,道:“仙子何出此言?凝碧仙子本就是西王母娘娘身边的仙子,理应陪在娘娘身边,何来冷落了殇渊这一说?” 凝碧仙子低头不语,眼看着这院子的气氛就要尴尬到极点了,殇渊说道:“今日仙子也见过了殇渊,若无其他事还请仙子早些回到瑶池,西王母娘娘此时定在寻你。” 殇渊这是下了逐客令呀! 却见凝碧仙子的脸上现出绯色,她微微抬头望着殇渊道:“他们皆说,你此次留在神界,是为了,是为了见我……” “仙子误会了,我向天帝讨要了这处院子只是为了照顾它,”殇渊指着我说道,“魔界照不到什么太阳,我怕这花儿死了。” 凝碧仙子的脸色越发难看,她轻咬绛唇,依旧是踏着银铃声走了出去。我看见她走过院子的转角处,又转身,对着院中的水色背影道:“殇渊,那日你为何要把我从恶龙口中救出?” 听到这儿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是一出英雄救美,美人爱上英雄的故事呀。 “那日,”殇渊道,凝碧仙子听见他说话,像是垂死之人又见到了希望,我看见她的眼中放出了光,“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她眼中的光终于黯淡了,铃声越飘越远…… 第二天,神界又传遍了这样的话:殇渊这次赖在神界果然是为了私会凝碧仙子,私会仙子就算了,竟然还为这事编了一个要照顾花儿的烂借口,这位殿下果然十分地不要脸。 我相信了,待在这个女娲石炼出的紫砂陶盆中是我的好运气。一段时间之前在隔世道上的我五感还十分迟钝,而现在,我觉得自己除了不能说话不能成形之外,已经与人没什么不同了。当然这只是我觉得,在旁人看来,我还只是一株模样丑陋的仙草。我甚至觉得再过几日,自己便能跳出盆子自由移动了。然而我没有想到,我还没能跳出盆子,就差点变成一堆枯木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阳光正好,殇渊刚刚给我浇过水,我在院子里悠闲地晒着太阳。这时,突然雷声大作,紧接着一道闪电就这样不偏不倚地要打在我身上。每天被殇渊照顾的我哪里见过这场面呀,我连眼睛都忘了闭,直愣愣地看着这道闪电就要劈下来。 想不到我熬过了隔世道上的日子,今日却要在神界被闪电给劈死了。 就当我以为自己马上要被烧成一堆焦炭时,眼前却是一片水色。我知道那是他的长袍。袍子落到了我的头顶,他跑来,掀开长袍,将我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听见他说:“你没事便好。”可我也看见,他水色长袍上的那抹焦黑格外扎眼。 于是,神界至今都流传着这样的传言:这位殇渊殿下不光不要脸,还非常小气。那日雷公与电母不慎将闪电劈到了他的袍子上,他立马就跑去找雷公和电母要他们给自己一个交代。不就是一件袍子吗,至于吗。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过着有人浇水有人说话的日子。 事实证明一株草还是太天真了。 我还记得他眉头紧锁,神情略沉重。他踱着步子缓缓向我走来,对我说:“天帝派我前去北海平定鲛人族叛乱,此去北海路途遥远,也不知何时能回来。我不在的时候,文桓会来替我照顾你的。” 他的这句话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是的,比那次闪电真的劈下来还让我感到无助。我听说北海是蛮荒之地,北海的鲛人族更是凶残无比,他这一去,必然十分凶险。 可是他真的走了。 他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 他没有回来…… 我已经忘记那是第几天了,植物的记性总是不太好的。我只知道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文桓倒是每天都会来给我浇水,陪我说话。 我知道了他几岁断的奶,他几岁会说话,也知道了他当年跟着魔君平定叛乱大杀四方的样子有多威武,可他还是没有回来。而且我很害怕,怕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殇渊不在的这段时间,凝碧仙子也来过几次。她立在庭院里,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虚空,似乎是在努力寻找他在这里存在的印迹。她和我一样担心他,虽然文桓不停地安慰她说殇渊自小便跟着魔君征战四方,区区鲛人族定然不会是他的对手,可这位仙子仍然总是对着面前的虚空叹气。 没有了殇渊,我几乎要忘记自己存在的意义了。 还好我记得文桓有一天向我提起,“殇渊那小子,似乎是很希望能看到你开花呀,他老是问我你能不能开花。” 开花?他希望看到我开花? 我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那是他所希望的,那我就一定要为他做到!从那一天开始,为他开一朵花便成了我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努力地汲取水分,我努力地晒太阳,我也不想和文桓谈天了,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开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开的花。那日文桓照例来给我浇水,一见我,便惊得连下巴都要掉了。那时我还没有去细想文桓为何会如此惊讶,那时的我只想着开花。 “你知道自己开花了吗?”文桓对我说。 我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没有理会他。 “喂,我说你这株小草,开花了!”文桓对我吼道。 什么?我,开花了? “你开花了!”直到文桓第三次说我开花了,我才回过神来。 “神君,你说,我开花了?”我问。 文桓一脸的嫌弃,道:“你这小草是不是耳背呀,我都说了几次你开花了,还没听清?” 我高兴极了,我终于,为他开出花来了。我赶紧问文桓:“神君,我的花,长什么样子呀?” “你的花儿呀,”文桓欲言又止,“还是等殇渊回来让他自己告诉你吧!” 没过多久,神界皆传:殇渊拿去的那盆极丑的草,开花了。 我开花了,可他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能继续等…… 既然我能开花,那他一定会回来。我心想,只要他能回来,哪怕老天爷要我拿心来交换我也愿意呀。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一株仙草,哪里来的心,这么许愿显得我多没有诚意呀!于是我又重新许了一愿:只要他能回来,我愿意掉光所有叶子变得光秃秃的。但是花不能掉,他还没见过我开花的样子呢。 终于,那一夜,他回来了。 他的水色衣衫早已被鲜血染成绛紫色,墨色的发丝凌乱地散在胸前,好看的脸庞上写满了疲惫。 他见了我,先是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后他笑了,对我说:“我回来了。” 似乎是知道我在担心他的伤势,他指着自己被染红的长袍解释道:“别担心,这些都是鲛人的血。” 他在说谎。他转身进了屋子,一连三天三夜都没有出来。不时有几位神仙想进来看看表示关心,但除了文桓,其他人都被拦在了门外,听说凝碧仙子就这样在门口站了三天三夜。 文桓要为我浇水,还要照顾屋子里的殇渊,也真难为他了。 我问他:“殇渊怎么样了?” 他每次都故作轻松地答道:“放心吧,他没事。” 我们的对话就这样一连重复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殇渊扶着栏杆出来了。他强忍着痛为我浇了水,但是他不能像往常一样蹲下来对我说话了,他只能坐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我。 他笑着说:“真好,你开花了。” 是呀,我开花了,只是为你一人开的花。 文桓在一旁打趣道:“殇渊呐,你不在的这几天我帮你把这盆花养得不错吧,它都开花了。” “那我要多谢文桓神君了。” 文桓对着他摆摆手,道:“谢就不必了,你的这株草一直吵着问我它开的花长得是什么样子的,我文采浅薄,也没办法形容出来,不如就由你亲自告诉她吧。” “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飞堕的片片琼华方霁,妆罢万家清景,湛蓝晴空乍现之时,是谓雪霁初晴之景。” 文桓在一旁连声陈赞:“妙啊,实在是妙啊!” 雪霁初晴?什么意思? 文桓一脸鄙视地望着我,道:“你这株蠢草,怎么连这都听不懂!” 我抗议:“神君你又说我,我连雪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怎么听得懂雪霁初晴呀!” “是了,我忘了,你在隔世道上几百年,只见过漫天黄沙,还没见过下雪呢。”文桓沉思道。 我们忘了一旁的殇渊听不见我说话,只见他坐在石阶上,疑惑地看着自言自语的文桓神君,问:“文桓,你们在说什么?” 文桓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道:“你的花儿在问,什么是雪。” “春洩气为雨,雨凝为雪。”他答道。 这下我便懂了。原来我开花的样子就像雪后初晴的样子,这么说,我开的花是白色的? 文桓眼中含笑,道:“你开的花儿啊,白白的,小小的,也亏得殇渊能把它比喻成雪霁初晴之景。” 这个文桓,又在挖苦我了。我可不想理他了,我只知道,我开花了,殇渊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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