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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他二人一并登上了化虚山,便见云雾缭绕之中的浮生殿格外熠熠生辉,他们来得不算早,进殿时勉强赶上了观礼。  荒芜尊座乃是上古的神明,婚制自遵从古礼,很是繁杂冗长,不过因是中洲的大婚、观礼之众自不敢有怨言,皆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观完了全程。  茯苓也将该看的都看了,上古的礼节虽说繁复,但于他们这些后世的小神仙来说却称得上是新鲜,因此也算不得无趣。唯一的遗憾是她未能一睹新娘子的真容,因有盖头遮着,便只能见到窈窕的身段,她听别鹤说这位帝妃生得极为貌美,今日未能一睹,实在遗憾。  后来新妇被送入了洞房,一阵礼节铺排过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婚宴便要开始了。  这个婚宴的座次其实有些难排。  据说这位帝妃乃是为长生花所孕育,天生的无父无母,而荒芜尊座更是上古时自虚无中化生,也是没有父母的,于是这高堂之上的上座便没了两方父母压场。  既没有辈分上能压得过中洲的人,这上座索性还是中洲亲自坐了为妙,于是殿内最上首并列排了三席,自然是留给三位尊神的,而今中洲荒芜和西天梵珂已然就座,唯空了一席,想是南泽那位商音尊座不知何故耽搁了时辰,尚没有到。  南泽不到,诸位何敢先动筷子?西天那位真神怜悯众人饿了一天,于是颇为宽厚体贴地问询道:“商音惯爱迟到,不如先不等他了,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心中称快,面上却不敢如此不敬,只说要等、要坚定地等,西天和中洲二位皆不置可否,道:“那你们便等吧。”  于是便径自动筷了。  众:“……”  按照道理说,这新婚之宴,本应是推杯换盏的热闹场景,尤其该是新郎官的遭难日,当要被众宾轮流灌酒的,可谁敢去灌中洲荒芜尊座的酒呢?虽说今日荒芜尊座看似心情极好,可毕竟平日里积威深重,自没人有胆劝酒,可一顿喜宴吃得如此静默想来也有些不美,遑论众人因要等南泽那一位连吃都没得吃,总要找些别的事情做以打发光景,遂自发组织了一个活动:轮番向中洲吹嘘自家所献的大婚贺礼是何等稀罕。  这个活动实在妙趣横生,茯苓默默地想,各路神仙鬼怪谁更能吹、通过这个活动就能一目了然了。  茯苓于是一边听着别人的吹嘘,一边探过头去问风华:“我看形势有些不妙,他们太能吹了,咱们不会被比下去吧?”  风华君睨了她一眼,沉吟片刻,答:“不会。”  “哦?”茯苓感到很惊喜。  风华君用很倚重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夸赞道:“你比他们能吹。”  茯苓十分震惊,不知自己何时竟给风华留下了这等印象,正要辩,便发现各家都吹完了、轮到他们吹了。  她于是立刻端出很肃穆的神色,同风华君一道从座子上踱到神殿正中去。  她正有些犹豫,不知是该由自己吹呢、还是该由风华君来吹,继而沉思了片刻,觉得以风华君的性情着实不像个会吹的,便只有自己能担此大任了。  她正了正衣冠,正要开口好生吹嘘一番九重天所呈的八宝玄黄七星琉璃宝黛树,却忽而听上首坐的荒芜尊座挑眉问了一声:“九重天来的?”  这一声问意味有些不明,但那位尊座的神情却绝称不上愉悦,围观的众人不禁精神一震:有戏看!  她与风华君还未答,便听梵珂尊座对中洲笑言道:“丫头看着面生,小子你却该认得,乃是潜钧的长子。”  潜钧,当今天帝的字。  中洲闻言,面上不但不见熟稔之色,反越发显得冷厉了,对风华君道:“尔父尚不敢亲来,你倒是胆大。”  茯苓沉默着,心中感到一丝不妙:中洲语气不善……分明是还记恨此前帝女的作为。  她余光瞄了一眼风华君,见他神情甚是从容,并不见慌乱之色,恭敬而不失磊落地答道:“父君近日抱恙,今日不能亲赴中洲贺尊座之喜,一直深以为憾,交待风华务必代为相贺,实非他故。”  高居其上的荒芜尊座闻言冷笑一声,叱了一声“强辩”,神情显出些肃杀来。  中洲本就严厉之名在外,而今分明动怒,更令人惶恐。茯苓站在风华君身边,心里反复骂着天帝心黑,当初竟还打算让她独自来办此事,以她的神格,怕是还没上化虚山便被扔进油锅煎炒了,骂到一半,又忽感一阵磅礴的威压朝她与风华君席卷而来。  尽管风华君几乎立刻就将她护到了身后,可茯苓依然被这无上威压逼得嘴角殷出了血,口内也有淡淡的腥气,由是自吃了一惊:中洲,莫非要在自己的大喜之日杀人不成?  围观众人此时也难免受到一阵波及,中洲的修为之深乃三位尊座之翘楚,即便此时并未当真动手、只是溢出一丝怒气,其威压便能逼得法力低微者灰飞烟灭。西天素有仁爱之名,本是该从中阻拦,今日不知何故却只作壁上观,反观那九重天的天帝长子,此时正勉力与中洲之怒相抗,脸色苍白却仍青松翠柏一般岿然不动,以他这个年纪来说,能撑这么久委实算极难得,且这位帝子甚为周全地护着身后的那个女仙,亦是风骨之举。  不过这位帝子虽说行事周全,却终归是抵不住中洲一怒,被迫着吐出一口鲜血来,足下亦有些打晃,正似要倒下,忽而浮生殿窗扉洞开,一阵绵薄而悠长的神力如浩瀚广远的潮汐一般席卷而来,将那几乎灭顶的威压牢牢地挡开,又闻一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本座不过迟来几刻,何以喜宴要变丧事啊?”  这一声恍若出自天外,众人皆循着声音朝门口看去,茯苓自然也朝门口看去。  但见浮生殿外雾霭重重星辉浅浅,那男子流蓝长衫,穿云破雾而来。  且说如今三位至尊,虽同是自上古化生而来,脾气秉性倒有诸多不同。譬如堂上那两位,中洲冷厉近魔、西天实有佛性,彼此殊异良多,这迟来的商音尊座,却是三位之中最似人的一位。  此事是有说头的,因商音尊座主渡化,常与幽冥府黄泉界往来,渡浮世万千罪孽生灵、渡一切苦厄,大抵因看多了凡世浮生,遂也沾了些许尘世之气,端看去,不像三清幻境中的神明,倒像是十丈红尘中的佳公子,无论何时,皆眉目含笑,自成风流。  至于他缓步踏来时,又像是一瞬带来前世业障、往生因果,在座众人便莫名感到些轮回的厚重与通透,一时都有些震撼,自然不免要看这位尊座看得久些。  单一个人例外,便是茯苓。  她只在最初随着众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仅仅只是一刹那,随后便低眉敛目、淡淡收回了目光,继而去搀扶着因受伤而有些站立不稳的风华君。  不过虽是一刹那,那人的身姿却还是在她眼底留下了痕迹,就像《仁王经》里说,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她望向他的那弹指一挥间,虽说只是须臾片刻,可却足够过去的许多往事久违地翻涌到眼前,簇拥而来,又结伴而去。  往事这种东西,其实大多是不可想的,与他相干的往事尤其不能想,越想,便越乱了套,她为乍然想起那些往事而淡淡皱了皱眉,随后双眉舒展,神色又逐渐从容平静下来,仿佛那人从没有出现过、也再不能在她心里搅起波澜,只有些为难地低声问风华:“你怎么样……不会要挂在这儿吧?”  风华咳嗽了一声,又十分清淡地擦去了嘴角的血迹,答:“……暂时死不了。”  茯苓“啧啧”了两声,又郑重地说:“这次咱们要是还能回得去九重天,我一定给你做饭洗衣服,报答你今日的恩情。”  风华君闻言皱起了眉,很为难的模样:“可我听说你的手艺……”  茯苓打断他,递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很坚定地说:“你放心,我会进步的。”  他二人这番交谈的声音其实极小,只是那时殿上极静,因南泽那位尊座的到来,又格外寂静,因而乍然闻得声响,众人都回过了神来,自也将二人这番耳语听得甚是分明。  于是各家心中又起了些计较:九重天的储君殿下,想来也正是适婚的年龄,这位叫不出姓名的、美貌而不乏英气的女仙,莫非便是九重天未来的女主人么?  不及众人细想,又听上座的梵珂尊座遥遥与商音尊座道:“何以来得如此迟?”  茯苓背对着神殿的大门垂首站着,只听到那人的脚步由远及近,某个刹那,与她擦身而过,她抬头时,只能见到他流蓝色的背影,正闲庭信步一般朝上座的最后一席走去。  众人听见他笑道:“我迟到乃是常态,不迟才是稀罕,只是这一回迟得有些不妙,竟错过了一场热闹。”  语罢便目光极清淡地从茯苓和风华两人身上扫过,扫过茯苓时,眼神似乎顿了一顿,又似乎没有。  这时又听梵珂笑道:“本也无什么热闹可看,不过是荒芜□□□□晚辈罢了,你迟得不算可惜。”  商音不置可否,只有意无意将话叉开了去,又笑问:“既是喜宴,自该有些吹吹打打,何以堂上如此冷清、无趣得要令你们两个逗弄晚辈解闷了?”  中洲依然冷脸,众人只闻梵珂笑道:“吹吹打打虽有些聒噪,却也正应景,想来他中洲许久不沾烟火气了,今日本该热闹一番。”  商音笑应了一声“正是”,又往堂下睨了一眼,神色有些不耐,遂扬声对风华君道:“小子何故拖沓?且去。”  这一声“且去”颇有学问,看似是轻叱,实则又是袒护,免了中洲再发难,于是便见风华君进退有度地朝三位尊座施礼,而后便带着那位叫不上名姓的女仙退回了座子。众从旁而观,先是暗赞这位储君好风度,又不禁纷纷纳闷:那位传闻中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商音尊座,这一回怎的不惹事反还息事宁人呢?  因九重天这出插曲,中洲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看,众人从旁揣度了一番,觉得此刻除了正在洞房中的那位帝妃,实在没有人能使中洲的脸色好看起来了,于是诸位便纷纷识趣地不胜酒力提出告退,荒芜尊座一听如此,果然脸色好看许多,着身边的迟御神官好生相送,此外还表示若是有远来的贵客,也可在中洲留宿一夜,随后便毫不掩饰愉悦地与佳人洞房去了。  至此,茯苓领的这桩差事总算了结,虽说他们九重天距中洲算是很远了,可就算借茯苓个胆她也着实不敢留宿中洲,于是便与一众神仙一道连夜折返了九重天。  连夜……离开了那人。  待次日,茯苓又在自己的仙邸憋了一天,就这桩差事写了一份长长的总结汇报,事无巨细地交代了此次中洲之行是何等凶险、她办差是如何用心、对天帝委以重任之举又是何等感念,绝口不提此前对天帝的一番暗暗咒骂。待洋洋洒洒写完,便托人呈到了天帝案上,于是又恢复了闲散的日子。  不过她虽闲散,却不至于无事可做,毕竟她刚回九重天歇了几天就收到了风华君的一封信笺。储君殿下在信中问她好,又隐晦提及当日在中洲她曾应下的做饭洗衣服以偿恩情的一番言论,兼而又更加隐晦地提及,最近他的嘉云殿就颇需要这么一位能做饭洗衣服的贤者。  茯苓接到了这番看似是暗示的明示,自也想起了当日自己的允诺。她虽是个闲散神仙,但品行尚佳,不至于光说不练,因此虽说对自己做饭洗衣服的能耐实在不怎么自信,却依然凭着一颗言出必行的仗义之心去嘉云殿报到了。  她一进去,便听说风华君不在,却感到殿内颇有一些快活的空气,她随便逮了一个小仙娥问了问:“劳驾,敢问嘉云殿可是出了什么喜事么?”  那小仙娥睁圆了一双杏目,惊讶道:“怎么,这样大的事,仙君竟然不知么?”  茯苓一惊,不知自己究竟错过了何等大事,连忙讨教,那小仙娥便喜气洋洋地答:“方才听传,说天帝已下了诏命,不日便要传位于大殿下,大殿下正在光华殿听封,这会儿九重天该传遍了。”  语罢,便又喜气洋洋地走了。  茯苓很懵。  风……风华他、就要当天帝了么?  诚然天帝的仙体近来一直不甚康健,却不料会如此之快地逊位,不过仔细想来倒有端倪,毕竟风华君早已替他老子批了很久的卷宗,阖该要上位了才是。  茯苓很是替风华君感到开心,兼而她又想,人间有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说法,她与风华君之间的关系虽说不能算是极亲厚,却好歹算是有几分交情,他若登为天帝,那她求一求他,请他给她封一个有事做的小官儿,让她不至于整天去跟女仙们唱戏,想来应当……不算一件很过分的事吧?  她正如此打算着,忽而见远处天门方向云霞成七彩,又闻钟鸣阵阵祥云聚成,她目之所及,又有许多神仙从八方仙邸奔赴而往,铺成极大的一番阵仗。  茯苓愣了许久,终于在一阵更比一阵肃穆的钟声中反应了过来:九重天那口许久没有派上用场的面神钟,今日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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