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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面神钟这个物件儿,倒是颇有一些讲头。  此物在九重天其实派不上什么很大的用场,平日里不过是一坨废铁,只有一个妙用,便是能在九重天以外的神仙造访之时钟声长鸣。据说,神格越高的神仙造访,钟鸣之声便越浑厚,若是神格高到一定境界,还会将九重天的漫天碧云染成祥瑞七彩。  今日此钟搞出如此大的动静,想是中洲、南泽、西天中的一位驾临九重天了罢。  因这三位尊神乃众生皆仰,凡所莅临,自有众生朝拜,九重天亦不例外,是以各路神仙这才纷纷驾着祥云朝拜而去。  据说百年之前,中洲的荒芜尊座曾造访九重天,彼时是为了从沉渊海提上来一把神剑,那时茯苓刚升上九重天不久,又被临时调到了下界候补,是以错过了,因此今日倒是她第一回听到此钟长鸣。  她此前一直以为,她乃是九重天上最闲散最没用的神仙,唯一能在没用这个方面与她相媲美的也就只有这口钟了,却不料今日此钟如此大放异彩,她心里便越发觉得感伤,觉得连口钟都比自己更有作为,委实伤人,她于是带着这种些微的怨念随着众仙往天门朝拜而去。  不过她一去就后悔了。  ——因为她在层层叠叠的八方神仙之中远远地瞥见南天门下神光万丈,那来者,却是商音。  南泽这位商音尊座乃主度化之神,严格说起来,乃是与众生最相亲近的一位。须知世间众生无论仙凡,若非一不小心魂飞魄散,则死后总要入轮回,但凡如此,便不得不在商音尊座手下走一遭,诸位若想死后不受折腾,自然免不了要在生前对这位尊座百般讨好,否则他老人家一个不爽利,说不得便要将人折腾一番,这便有些不美了。  于是众仙遂怀抱着无比的尊崇与敬意前来参拜,此中最殷勤的一位,便是天帝。  众仙暗暗估摸着,大抵是天帝掐指一算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很快就要步入轮回,因而即便仙体孱弱也依然在一双帝子的搀扶下亲至南天门恭迎商音,姿态放得极低,倒是天后娘娘有些矜高,今日并未亲至。  天帝虽是仙界之君,见了商音尊座还是要执臣子礼,待恭恭敬敬地携众仙行了礼节,又敬谢了上一回在中洲时商音尊座对风华君的相护之恩,继而才试探着问及商音尊座此来九重天有何贵干。  商音尊座眉目之间一派风流,虽并无笑意,却竟宛若含笑一般,甚是清淡地答:“无事,只是南泽久待无趣,来你九重天串门子而已。”  众仙闻言笑呵呵地点头,心中却皆以为,这个说法它,有些不足信。  其一,商音尊座虽说诚然是个爱串门子的神,却泰半喜欢到中洲串门子,再不济,也是要去西天的,绝无来九重天串门子的习惯;其二,众仙默默地看了一眼商音尊座身后默默立着的一位相貌平平却气韵卓然的白衣神官,默默地想:连重明神官都跟着来了,怎么可能是只为了串门子呢?  这位重明神官,乃是南泽商音尊座座下左右双使之一,更有南泽第一神官的美誉,传闻之中是一位很有作为的青年。  因商音尊座本尊性情颇为懒散,一贯将度轮回往生这桩本职看作是副业,因而其座下的神官就不免要替自家尊座多操些心力。这位重明神官年纪本不大,粗略算起来,大致不过六万岁,却因替商音操心操得过多而颇有些老成之色,常是不苟言笑的,又无心做些与正事无关的琐事,故九重天的诸位神仙一见连这位神官都跟着商音尊座来了,便断定尊座此行必定不止是串门子这么简单。  不过众仙虽然心中怀疑,脸面上却不敢对商音尊座的话表达什么质疑,皆喏喏,又听那位尊座笑道:“南泽与九重天路途颇遥,本座难得来此,欲多叨扰些时日,不知可有不便?”  九重天本已为中洲不喜,如何又能再得罪商音呢?自然绝无不便,反极欢迎商音尊座长居,天帝遂一口答应下来,还担心九重天的仙侍笨手笨脚有所怠慢,简直恨不得亲自在左右侍奉。  那位尊座摆了摆手,免了天帝的这番殷勤,继而神态自若地四下里扫视了一周,又状似随意地遥遥点了一位女仙君,再状似随意地道:“那个女仙看上去像个会洗衣做饭的,若天帝肯割爱,便将她拨到我的居处打点些时日罢。”  不巧,他随手点的那个看上去像是会洗衣做饭的女仙,正是实际上根本不会洗衣做饭的茯苓仙君。  随着商音尊座这清清淡淡地遥遥一点,众仙的眼光便相继投到茯苓身上,她于是便感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渐渐僵硬起来,却仍勉力维系着一丝得体的假笑,目光又暗含殷切地朝天帝看去,指望着天帝看在自己先前刚刚为九重天卖过一次命的份上婉拒商音这个要求、并指一位真正长于洗衣做饭的女仙给商音做他的仙侍。  这时她看到风华君眉头微皱,又听到天帝殷勤地当众说道:“啊,尊座是说那边的茯苓仙君么?可巧,她正赋闲,恰可以为尊座效力,尊座在九重天若有不便之处,尽可以差她去打点。”  茯苓的假笑于是彻底地垮了下来。  商音尊座于是极清淡地点了点头,道了一声“善”。  次日,当别鹤追到茯苓的仙邸、在她纳凉的树荫底下不无嫉妒地质问她,为什么她当时站得那么远却依然可以被商音尊座一眼挑中的时候,茯苓便感到一阵比别鹤更甚的疑惑和忿忿,乃至于十分崩溃地道:“我怎么知道啊!”  别鹤本是对茯苓此次被商音挑中做仙侍极是嫉恨,毕竟他二人原本皆是九重天上游手好闲的神仙,如今茯苓却另谋高就,独留他一人碌碌无为,自然很介怀,但他如今见茯苓为此如此崩溃,以为她是担心办不好这桩差事,心中便又舒坦了许多,免不了又生了些许安慰她的情怀。  别鹤于是清了清嗓子,虚情假意地开解她道:“唉,其实你也不需为此事如此烦忧,那位商音尊座在风评中也是一位极和气的神,不像中洲那样冷厉,你行事只需别太出格就行了,犯不着如此担忧。”  他顺着这个路子又滔滔不绝地将茯苓开解了一番,却不见她的脸色转好,只得又进一步说:“退一万步来讲,纵然你果真将差事办得极糟,那位尊座想也不至于重罚于你,毕竟你原本就是从商音尊座手下走出来的,他与你之间,总应当还有些情分在的……”  别鹤一边说着,一边看见茯苓对他露出了微笑,可眼神却越发不善起来,于是便讪讪地住了口,又听茯苓语气很是寡淡地对他说:“仙君多虑了,我虽出身颠倒之境,却与那位尊座没甚么干系,那位贵人多忘事,想也记不得我了,自然更谈不上情分,此次也不过是奉命办差,不劳挂虑。”  茯苓此女性情闲散和善,但骨子里其实又有些桀骜,轻易不掉脸,但一掉起来便令人生畏,譬如别鹤吧,平日里都是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今日乍一见她不快,心中也有些惴惴,只连声讨饶罢了。  他讨着讨着,眼风又扫到茯苓身后的另一棵树后隐约露出一抹白色的衣角,他循着这衣角向上看,又眼尖地发现,这衣角的主人正是昨日方在南天门见过的重明神官,一时不免惊讶,连忙上前作揖问好。  茯苓闻声也颇有一些惊讶,回头一看,果然见到那位神官从树后走出来,一派卓然的气象。对上她的眼睛,重明道:“我非有意偷听,只是方才来得不巧,正逢你二人攀谈,一时不好打搅,这才未现身。”  顿了顿,继而又状似十分光风霁月地补充道:“你放心,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茯苓抿了抿嘴,问:“真的没有听到么?”  重明沉吟片刻,又道:“就算听到了,也绝不会说出去的。”  茯苓:“……”  这厢他二人才说了几句话,那厢别鹤便看出了些许猫腻。他琢磨着,依这神官的神情来看,分明与茯苓乃是旧相识,而且依他揣度,分明还有些颇为笃厚的情谊,他于是自觉地遁了,心中打定主意改日再来审她。  别鹤一走,此地便只剩重明与茯苓两人,说起话来倒是添了些自在。  重明看了一眼树荫下静静立着的茯苓,问:“这些年,你可还好?”  那日在南天门,在面神钟的长鸣中远远看见七彩云霞之下的商音和重明时,茯苓的心中其实并没有什么波动,但此时忽而听他以一副故交的口吻问她“这些年可还好”的时候,她便突然很明白地意识道:原来,她离开那里已经有足足三百年了。  三百年么,不算很长,但在她来看,也算不得很短,刚刚好,是一段足够她悲喜散去、只剩平静的岁月。  她于是很从容地笑了笑,说:“托你的福,尚可。”  重明看了她一眼,似乎舒了一口气,点点头:“那便好。”  他这句“那便好”语气很是平稳,听起来并无什么情致,但茯苓却晓得,能说出这样一句话,于他的性情的而言已极是难得。  茯苓一时想起很多往事,很多都与眼前这个男子相关,不自觉便心绪柔软起来,对他笑道:“我虽无意再与过往那些人事牵扯,但咱们之间的情谊还在,你当年帮过我的那些事,我件件都记得,至于如今,你我之间也不要因为别的事生分了才好。”  重明闻言又望了她一眼,眼中终于露出了些浅笑,道:“自然。”  他这一笑,茯苓便也觉心情好了不少,继而问他:“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重明闻言敛了笑,答:“尊座着我领你去维摩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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