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楼的病,来势汹汹。短短半天,大宅里请来一位又一位大夫,药水点滴挂了一瓶接一瓶,躺在暖阁中的人仍旧高热昏迷不省人事,无可挽回地迅速枯槁下去。到了黄昏,竟隐有临危之兆。见势不妙,一家人再顾不得过年,慌忙将他拉回上海,入原法租界圣玛利亚医院抢救。 “各项检查的化验报告还没有全部出来。初步诊断,为大面积肺感染及由其引起的一系列并发症,情况不是很好。” 鬓发斑白的瑞士籍胸内科专家西蒙,翻着厚厚一摞病例资料神情严峻:“他的肺部本就受过重创,旧伤累累脆弱异常,其它身体指标也不容乐观。这样的情况,稍有不适就应当立即就医。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让炎症发展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才过来?” “对不起,对不起……” 明镜容颜惨淡双目红肿,噙着泪一个劲儿自责:“昨夜他突然昏倒,是我看夜深天寒,怕这一路颠簸反倒加重了病势,拦着没让立刻把他送来。这……都怪我,是我的错。” “大姐,不怪您。我们也没想到会突然这么严重,是不是啊?” 明台连忙抱着大姐安慰劝解,却听西蒙医生摇头道:“不。胸透显示如此大面积的感染,不会昨晚才出现症状,他应该不舒服至少有三四天了。” 一家人闻言面面相觑。 “哎!这孩子,累了痛了难受了,从来硬扛着不肯说,打小就是这样。”明镜抹着眼泪喃喃自语,又痛又急又气又怜。 汪曼春咬唇望向阿诚,而后者也正透过泪雾无言看她。二人四目相接,默默传递着不可名状的种种情绪。 “另外,他近期服用过大量阿司匹林,严重干扰凝血机制。肺感染引发的支气管粘膜下血管破裂一度非常凶险,好在出血终于止住了。我们也针对炎症为患者实施了一系列的抗生素治疗,退烧解热,控制感染。” 西蒙顿了顿,继续道:“现在最大的危险,是淤积胸腔的大量脓血积液,导致呼吸困难并压迫心脏。当前的首要之急,要尽快进行抽液引流,以缓解心、肺、及血管压力,防止发生肺水肿或循环障碍等更为严重的器官功能损伤。” 汪曼春面色煞白,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微微发抖。在肋骨处以粗针穿透插上导管,再用仪器将胸腔内无法吸收的积液淤血一一抽出……只是听着描述,一颗心已被细细绞得痛到失了知觉。 素白如洗的病房,缓缓流淌的输液瓶,呜呜作响的引流设备,久久枯候的沉静女子。 时针一格又一格跳过,床上的人仍旧昏迷不醒。纤纤玉指,一寸寸划过那疏朗眉目清俊容颜,一遍又一遍探查着虚浅微弱的鼻息,固执地牵住绵软无力的手不肯放开。 “大嫂。” 门开处,阿诚端着托盘走进来,里面是一杯牛奶,一个三明治和一块巧克力。 “明台和锦云终于哄着大姐睡了,我让他们也休息一会儿。你,我也知道劝不动,但至少得把这些东西吃了。” 汪曼春默默点头。接过盘子,强迫自己将这些营养和热量充足的食物一口口吞下腹中。 “朗朗澈澈呢?” “曼丽陪着他们呢,放心。” 阿诚神色沉重亦掩不住满面愁容焦虑,却还是故作轻松道:“大嫂,别太担心了。大哥这些年,时不时地病一场来吓唬我们。到最后,总是会转危为安的。” 汪曼春又点了点头,嚼蜡般埋头吃着。忽地长睫一颤,就有泪水无声滴落下来。 “是我不好,惹他生气。都怪我任性一意孤行,都怪我……” 阿诚怜惜地望着她,不明所以无从安慰。 “我怀孕了。”她低低道,犹如认错一般:“阿诚,我怀孕了。” 阿诚惊讶地张大了嘴,呆愣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怪不得!怪不得!” “阿香说你们闹了别扭,我们都不相信呢。原来,是这样。” “是我的错,我偷偷耍了个小花样。我都这么大了,实在没时间慢慢去跟他磨试图说服他。我知道他害怕,知道他可能会生气,可我就是想再给他生个女儿。阿诚你知道吧,他心里其实很喜欢孩子的。小时候他总跟我说,你和明台都是男孩子,要再捡个小姑娘回家就好了。还说我们相遇得晚了,我都长成了,想象不出我牙牙学语蹒跚学步时的样子该有多可爱。我送给明台的那对娃娃,是他当年要买给我的,说希望我们也有那样一双儿女。” 她神色木然地絮絮说着,如同告解室中的忏悔,心底的痛悔弥漫成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迷蒙:“我不想他因为爱惜我,就一辈子错过了机会。我以为他骨子里还是会开心的,再怎么担心气恼,我哄哄就好了。是我错了,不该那么固执,不该违逆他。其实,我就只是想让他开心的……” “好了大嫂,别说了,别说了。” 阿诚扶住她颤抖得厉害的双肩,愧悔交集地低头哽咽:“不怪你,我也有责任。是我一时冲动不听命令擅自行动,害得大哥发了那么大的火。你和我,竟然接连狠狠惹大哥生气。他那样的身子,这次又刚刚……” 他说到这里,突地嘎然而止没了下文。汪曼春陡然惊觉,抬眸来目光如炬:“刚刚什么?” “没什么。”阿诚掩饰地放淡了口气:“我是说,大哥在南京公务繁忙,这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好好休息,就被我们……” “阿诚!”她打断他,神情严肃:“这几天我一直没机会单独问你,你们刺杀中村的行动中出了什么问题?他是伤着了,还是累着了?给我老实说!” 阿诚一惊,强作镇定陪笑道:“大嫂,你,你说什么呢?” “少跟我装傻!” 汪曼春挑眉冷冷一哼:“暗夜江心,被狙击手一枪爆头。这种神话除了师哥,还有几个人能做到?只是我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阿诚俊朗的眉目间全是痛色,欲言又止。 汪曼春叹着气道:“师哥此次南京公干,按你原本的计划是满满二十天的行程。后来被师哥缩短到两周,想来已是很紧张了,怎么竟然又跑到武汉去了?老蒋既派了那么多保镖一路护送防范森严,你们两个人逞什么英雄?以后再等机会不行吗?” 阿诚摇了摇头,终于沉沉开口:“在武汉等着接他的,是老蒋贴身参谋带领的警备司令部直属特务营。一旦中村踏上了岸,我们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大哥正在接受内部调查,中村不死,你的身份迟早会被挖出来。所以,大哥这次几乎是拼着耗尽了心力,不眠不休日夜奔波苦思策划,最后扒在渔船边,整个人浸在江水里埋伏了一个多小时才得的手。等到我游过去,把大哥从江里拉出来的时候,他都差不多冻僵没气了……”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冷雨,噼噼啪啪一阵阵打在窗棂。汪曼春呆呆听着,眼中的水雾氤氲凝聚,眼前的一切都成了湖面上的倒影。一颗心仿佛被生生泼上了沸油,又重重扔进淬满玄冰的寒涧。冰火交融痛彻心扉,那些感动气恼酸楚爱怜千头万绪柔肠寸断。满腔热血在心脏中汩汩翻流,每一下的跳动,都涌出无尽温柔刻骨疼惜疯狂叫嚣着无处安放。 正自神思飘荡不知所以,耳畔隐约传来弱不可闻的咳喘声,她连忙整理情绪低头去看。 陷在层层衾被中的那一抹虚弱人影,面色如雪几近透明,眉睫轻颤似醒非醒。遍布针痕的手无意识地摸索,颤巍巍地揪在胸前微弱地喘息。 怕他神志昏沉间触到引流的伤口,她慌忙捉他的手贴在自己颊间暖着,一声声软语糯糯地呼唤,满心以为他就要醒转。却只见他越发地蹙紧了眉,呼吸又细又急,浅弱而艰难,仿佛痛苦难耐,昏睡中也不得安稳,却又无力醒来。 汪曼春霎时泪如雨下。 “大嫂?”阿诚担忧轻唤。 她连忙摆摆手,默默拭去泪痕。 振作了一下自己,她小心伏下身来吻他的面颊,在他耳边细细吹气,温言软语地柔声安慰。一面伸掌在他胸口轻轻抚揉,试图让他舒服一点。 过了许久,掌心下那吃力又杂乱的细微起伏才慢慢平稳。他缓缓松开了愁郁的眉头,神情舒展,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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