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如水,寒气逼人。 汪曼春加披了件衣服,关掉大吊灯,走进自己的书房锁上了门。 因为她的工作性质,这间房自带的衣帽间被改装成了密室,备有一整套加密的通讯设施。 “您好,请帮我接南京军区情报部。这里是——” 汪曼春念出一串身份代码,耐心等了一阵,电话那端终于传来熟悉的声音:“沙鸥?” “是我。” “身体好些没有?” “下午刚出院。” “恭喜。” “谢谢。上次我请你查的事,有什么进展?” “你没猜错,你家蛇宝是去了北京有半个多月。回来以后,你们便全部被放出来了。” “他去做了什么交易?” “我还在查。沙鸥,此事大有文章。” “怎么说?” “据可靠消息,这件事一度闹到了最高统帅那里,而两派却又突然和解,承认误会。最后由总理发话,终止调查,将那个姓姚的和他的手下,统统调回公安部坐办公室去了。” 汪曼春越听越慌,一颗心直往下沉。她当然明白绝不可能有这样的好事,为了这个结果明楼付出了什么,是她连想都不敢细想的。 所以,这才是他自导自演这出大戏背后的真正原因。 “喂,你在听吗?沙鸥?喂喂?” 汪曼春努力定了定神:“是。老王,我在。” 电话那边,王天风蓦地叹了口气:“说吧,发生什么事了?” “嗯?”汪曼春不解。 “都已经出院了,明天就能上班,一个晚上都等不及地给我打电话询问。老实说,你家蛇宝又怎么惹你了?” “岂止他啊!”汪曼春不由苦笑起来:“我现在是四面楚歌,有苦难言。连你的得意弟子都摇身变他的人了,合伙算计我一个。你说你怎么教的学生啊?一点立场都没有!” “活该!” 王天风冷冷一哼,甚至有些幸灾乐祸:“你拉拢他身边的亲信一致撒谎骗他,现在知道毒蛇反咬的厉害了吧?本来爽爽利利的一个女中汉子,就跟这种人婆婆妈妈地玩三岁小孩的把戏吧!” “老王——”汪曼春紧攥听筒,静默片刻,低低自语般嗫嚅:“我,我心慌。” 连她自己都不知怎的,居然就鬼使神差语无伦次地向他坦露了心事: “我师哥他,他是真的生我气了,我知道的。可是,我……你说,他要是,他要是真的不要我了,那我,我……” “我要!” 正自情绪纠结混乱的人,突地听到耳边这铿锵有力的二字,吓了一跳:“嗄?” “沙鸥,我告诉你:他不要你了,我要!” 这一次汪曼春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跺脚咬牙:“疯子!我跟你说正经的!” 这一晚汪曼春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往日里,明楼是有事晚回家都要跟她打个招呼的。夜不归宿这种事,她想都没想过。 分开这样久,他居然能视而不见、一句话没有地漠然走开。那决绝而去的背影,一瞬间让她回想起76号的大雨滂沱。那时尚有她在雨中紧紧抱他不曾松手,如今,却还有谁在他的身边温暖慰籍? 汪曼春心中一恸,呼地从床上坐起拧亮了灯。 床头柜上整整齐齐摆着几封家书,全都是孩子们从香港寄回来的。一行行认真而稚嫩的字迹,诉说着外面的精彩和对父母的思念。汪曼春一遍遍细细阅读,不自觉地湿了眼眶。面上浮起安慰柔和的笑容,内心却又涌起无限的酸楚矛盾。 明楼故意将这些信撂在这里,其用意再清楚不过。 “……你不要忘了,你还是一个母亲,没有权力任性。” “答应我,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好好陪着他们长大。” 苍茫夜幕,灯影朦胧。 汪曼春就那样手握信笺,怔怔靠在床头一动不动。 很多年后,每当她再回忆起这个漫长无眠的孤清寒夜,对于这一晚彻夜苦思而做出的艰难决定,她始终只有三个字的评价—— 不、后、悔。 当清晨第一缕曙光透窗而入,汪曼春将厚厚一摞信纸,塞入写有“明堂兄亲启”的信封内,起身打开了保险柜。 她的大部分首饰,在解放后捐的捐,卖的卖。留下的,只有明镜交予她的明老夫人的一套玉饰,以及明楼送的那条项链和历年来的结婚礼物。每一件,都是她极尽珍视的心爱之物。汪曼春忍不住一个个袋子打开来端详,恋恋不舍地看到最后,是包在帕子里用红线缠在一起的铂金婚戒。自从戴戒指等同于资产阶级的论调一出,他们这些老党员,自是不得不取下了曾许诺戴一辈子的结婚信物。于是,这对紧贴师哥胸口珍藏了八年,刻着海誓山盟,浸染过殷殷热血的指环,到最后,却依然只能被默默封存在这里,不见天日。 汪曼春反复抚摸那层层密密缠在一起的红线,爱不释手却终没有再拆开戒指戴在指上,只是低下头来深深一吻,便将它包回帕中。准备和其他首饰一起,连同柜中的几张香港楼契和境外银行存折,趁现在还有自由,一并寄到明堂那里,替孩子们代为保管。 平日守着一个经济学教授,汪曼春对家里的财产事宜从不上心。此时将各种文书翻出来看,才惊觉明楼已在近半年内,悄无声息地陆续将他名下的所有海外资产,以各种形式转移至她和孩子们的名下,她甚至都不需要再做什么。而国内的若干存折上,现在也全都变成了汪曼春的名字。 汪曼春愣了几秒,忽然气得冷笑。当然了,他明楼是什么人?自是把一切都仔仔细细安排算计好了,就只差逼她跟他断绝关系这最后一步,便可大功告成,无牵无挂撒手而去。 简直混帐到家! 汪曼春“啪”地一声摔上保险柜,将首饰和信收入包中,迎着朝霞走出了家门。 凭借她红艳艳的工作证和单位印章,汪曼春顺利将东西寄走,时间还早。想着明楼彻夜未归上午还有课,到底是不放心,买了热腾腾的早点送到他办公室,伸手欲敲门却又停了下来。迟疑间,校园大喇叭已经开始了广播,教学楼里人声渐起。汪曼春看了看表,终是只将东西撂在门口,转身赶去上班。 107所忙碌如旧。离开太久,即使有朱徽茵帮忙管事,积压下的工作依然令汪曼春马不停蹄,一口气直忙到下班时间,才被闯进门来的于曼丽强制叫停。 “阿姐,你病刚好不要太累。这些事一时半刻做不完,明天继续。” “去去去,别吵!”汪曼春冲她挥了挥手。 于曼丽隔着桌子探头瞅她手中的资料:“哎呀,这个又不急,以后再看啦。走,陪我接明心明志去。” 汪曼春总算从文件堆中抬起头来:“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今天我哪也不想去。” “那好,带上你的文件,我陪你回家。”于曼丽不由分说,将她的包递了过来。 “谁要你陪?别净想着粘我,你不去接孩子啦?” 于曼丽叹了口气:“阿姐,你这阵子受折腾不少,又大病了一场,我这不是不放心嘛。” “我的好妹子,你阿姐可是上海滩上的女魔头,还没这么弱不禁风吧?” “可是……”于曼丽低头考虑了一下,终于轻轻说:“我这也是受人之托。” 汪曼春了然地哼了一声:“得了,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他,也不知会不会照顾自己……” 她气呼呼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于曼丽连忙上前来安慰:“姐,那不还有阿诚哥了吗?” 正说着,朱徽茵急匆匆敲门进来:“哦,于处长也在。” “徽茵,怎么了?”汪曼春问。 “广慈医院的电话,二号线。” “咦?”于曼丽奇道:“你不是才跟他们联系过的吗?” 汪曼春没有接话,神情凝重地拿起了听筒。反倒是朱徽茵极为紧张关切地追问:“所长已经联系过广慈?那组长他,他的身体……还好吧?” “看来不止我阿姐,病得昏昏沉沉还惦记着要打电话去广慈。原来,你也这么关心啊!” “啊不,不是。” 朱徽茵听了这话,突地涨红了脸慌张掩饰:“前段日子阿诚告诉我,组长头上的旧伤情况不是很好。所以,所以我,我就是问问。” 于曼丽见她情急的样子,心酸又感动,不觉收起玩笑认真道:“你别太担心了,我姐夫脑内的淤血状况,目前看来还算稳定。专家们建议保守治疗,以药物控制病情发展……”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汪曼春黑着脸挂断电话,径直去取衣架上的外套就要出门,连忙问:“阿姐,怎么啦?” “怎么啦,他一直没去医院复查,下个疗程的药也都没取!” 汪曼春一面穿衣服,一面胡乱收检着桌上的资料卷宗往包里塞,端地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和阿诚是怎么搞的?啊?除了帮着他做戏来蒙骗我,还能不能做些更有用的事情?” 从广慈医院取了药交给于曼丽,汪曼春一个人慢吞吞回家。在清冷的夜风中绕着校园兜了两大圈,才总算将满腔的委屈和火气压回去些。进了自家院子,正要低头在包中摸钥匙,忽然听得身后一个爽利的声音:“啊,小汪同志,你总算回来啦。” 惊觉回头,暮色中站着一位五十来岁,干部打扮,笑容和蔼的大婶。汪曼春愣了愣,随即摆出笑脸热情招呼:“赵大姐,您怎么来了?快进屋来!” 迎客端茶,嘘寒问暖地一通客套张罗,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定。 赵大姐捧着茶水连抿了几口,面露尴尬四处环视了一下,勉强开口:“明教授还没回来啊?” “是,他最近很忙。您有什么事,跟我讲也是一样的。” “对,对。”赵大姐一迭声应着,却又埋头喝茶,不往下说了。 汪曼春不明所以,只好试探着问:“我最近也一直出差,不在家里。是不是居委会组织的活动参与不够?还是校区建设费忘了交?要不,是新年联欢……” “不不不,这些都没问题。小汪同志,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 她又开始面露难色吞吞吐吐。汪曼春心中疑惑,也有些不耐起来:“赵大姐,您需要什么尽管说。只要我们能做到的,就一定会尽力帮您。” “是……是这样的。” 赵大姐又喝了一口茶,清清嗓子放下茶杯,搓着手鼓起勇气道:“明教授已正式向校领导提出离婚申请。我们居委会,是来做你们的婚姻调解工作的。小汪同志啊,你们可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呀?婚姻不是儿戏,可不能一时冲动。咱们学校这些年都没出过这种事,好端端的夫妻闹离婚,你说这影响多不好啊……” 汪曼春几乎懵了,呆呆听到后来已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整个人抽空般一片空白。 “本来呀,我是要把你们拉在一起做工作的。不过明教授不在也好,都是女人,我们就来说说掏心窝子话。小汪同志,我是过来人。这男人嘛,一时管不住自己犯犯错误,教育教育就回头啦。像明教授这样的条件,丢了哪里再找这么好的?你看你还这么年轻漂亮,未必就斗不过小丫头片子。再努力努力,怎么就挽回不了男人心哪?” 汪曼春实在是受够了,一把抄起电话拨到明公馆。 “大嫂,我正要给你打电话……” “闭嘴!” 阿诚刚说了一半的话,被那端气急败坏的声音粗暴打断:“你给我告诉明楼,要离婚,自己来跟我说!” “大嫂,大哥在小祠堂跪着呢。大姐,大姐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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