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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后,明公馆这座几经政府征用的诺大庭院,里里外外面貌布置皆已大变。所幸二楼仍旧留给明家使用,昔日的小祠堂便因此得以原封不动地保存下来。  此刻,这个平日上锁的小屋内炉烟袅袅。供桌上的几块灵牌,在升腾缭绕的烟雾下忽隐忽现。  明镜寒着脸,一语不发肃立在桌前。  在她背后,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明楼双手紧揪着蒲垫边缘,咬牙极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意识已有些混沌模糊。  其实并没有跪很久啊,怎么竟天昏地暗到吃不消了?想当初,他可是一跪就是一整晚,一面挨着鞭子一面还能跟大姐理论的。  真的是老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明台给我打电话,说他大哥变了很多,我还以为他小题大做。”  寒厉如冰的女声蓦地划破静寂。  明楼一个激灵,有些歪软的身子立刻绷紧,恢复到端正的标准跪姿。  “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就是在这里——当年指天发誓非她不娶的人,是你。如今负心薄幸抛妻弃子的,还是你!”  身子一颤,耳边嗡嗡作响。头很重,额头两侧抽搐般尖锐地钻痛,一下比一下剧烈。明楼手下攥紧,合了合眸强抑着眼前明明灭灭的晕眩,憔悴至极的容颜又惨白了几分。  明镜没有回头看他,肃然凝视着父母的灵位,咄咄语气犀利逼人:“都说色令智昏鬼迷心窍。今天当着父母的面,你倒是跟我说说,你究竟要干什么?”  冷汗,一层接一层不断沁出。早已湿透的衬衣紧贴在后背,粘粘腻腻一片冰冷。  明楼慢慢抬起头来,从牙缝里挤出清清楚楚的一句:“我要离婚。”  明镜霍地拍案而起,震怒却又不可置信,指着他的鼻子沉声喝问:“你……你再说一遍?”  “大姐,我要跟曼春离婚。”  啪!  随着这记清脆的耳光,明楼本就在苦撑的挺直身躯失控地向一侧跌倒,眼前无数金星乱冒。一片昏黑中,他挣扎着用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强支起身,颤巍巍地努力想要回复到原先的姿势。  明镜在他倒地的那一瞬就后悔了。怎么回事?自己分明就没用多大的力气。这个弟弟呀,谁说他是家里最成熟强势令人省心的大哥?其实,他才是那个最让她担心疼惜得心尖发颤的人啊!了解他的为人,却总是读不懂他每个举动后的深意。他像是一支藏在帘后独自燃烧的烛。她看得到满庭光亮,却瞧不见那烛身。总害怕某一刻,他会在他们的全无觉察间倏忽燃尽,补救不及。  看他满头冷汗地从地上艰难起身,明镜差一点就要放下架子去伸手相扶。而另一个人却比她还快,风一般从门口卷进来,转瞬已把明楼抱了个满怀。  “大姐,您不要生气,有话好说。”  闻讯赶来的汪曼春气喘吁吁地开口,满面惶急地望向明镜。而被她揽在怀中的明楼却冷硬地挣开她,一脸厌弃地蹙眉往旁边挪开了距离。  这一幕,惹得本已没了火气的明镜再度义愤填膺。明楼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冷酷薄情?多年恩爱,纵使激情不复也总还有亲情在。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对一个为自己奉献了青春、痴心一片的女人弃若敝屐,这就是她向来引以为傲的明家家教么?  明镜深吸着气,按捺脾气尽量平和地开口:“明楼,你媳妇也来了,我们就一起说道说道。曼春跟你少时相恋,结婚十几年,敬姐爱弟,相夫教子,有哪一点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明家的?你要离婚,横竖得给出个理由。我倒问你,七出之条她究竟是犯了哪一条?”  明楼默默垂头,沉吟无语。  方才,硬是推开了恨不能沉溺一世的温软怀抱,他似乎已用尽所有积藏的坚毅和决心。避而不见,就是怕自己再软了心前功尽弃,可她偏在大姐更为酷厉的责罚前又一次挡在了自己身前。那些伤人更伤己的花样说辞,在她面前,竟全部哽在了喉中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没有什么可说的,是吧?”明镜冷哼着逼问。  “大姐,您……”  汪曼春仔细观察明镜的神色,又看看跪在地上虚弱倔强一声不响的明楼,一心只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住,连连对站在门口望而却步的阿诚夫妇使眼色:“一路赶回来旅途劳顿,何必急于一时?您先去沙发上喝点水歇一歇。这毕竟是我和师哥的事,让我们自己来解决。可以么?”  “对啊,大姐。”于曼丽连忙接过话来:“明心明志一直念叨着想姑姑呢,不肯睡觉在客厅等着陪姑姑说话。”  明镜闻言脸色稍霁,点着头对明楼道:“你给我跪在这儿好好想想……”  “大姐,不用再想了。”  明楼突然截断她的话头,一脸冷漠决绝,语出铿然:“曼春确实无可挑剔,但我已心有他属。大姐,时代不同了。婚姻之事,合则聚,不合则分。人生苦短,何必强求?”  此言一出,在场的人都不觉倒吸一口凉气。  明楼忽地有一种麻木的痛快。像是用刀剜出了自己的心脏,看它鲜血淋漓地在自己掌中停止最后的跳动挣扎。  昨晚,他收到了老首长冒险发出的最后一封密电。现在随时可能被捕的他,怎可因一己贪念,让光明骄傲的曼春从此背负上内奸特务反/革/命家属的重重罪名?  够了,不能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拉着她陪自己一道万劫不复。  留下来的自由时间所剩无几,必须狠着心一断百断。再是心痛若死神形俱灭,也定要在大风暴中留给她一条避风挡雨的康庄大道方可安心。  “好,好,好一个人生苦短何必强求!”  明镜怒极反笑,伸手就去够祭台上的马鞭:“做姐姐的教出这么个好弟弟,也真是家门之幸!”  汪曼春还来不及心酸难过就已被明镜的动作吓得花容失色,当下拉住她试图阻止:“大姐您别这样,当心气坏了身子!这种事鞭子解决不了问题,您……您冷静一下。”  “你给我闭嘴!”明镜盛怒之下连她也一并训斥起来:“看看你宠的好夫婿!男人啊,不能宠,越宠越无法无天不知好歹,你现在明白了吧?”  推开汪曼春,明镜拿马鞭指着明楼,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你给我听着,咱们明家虽然富贵,但重情重义不负于人。自你的曾祖、祖父、到父亲,不纳妾,不收小,品行端正,夫妻和美,从未出过你这等背信弃义无故弃妻的薄幸之人!今天,我就代他们好好地管教你,让你晓得明家子孙应有的品德!”  汪曼春慌了,扑通一声便跪在了明楼身前:“大姐息怒!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不能全怪师哥。走到这一步,那必是,必是曼春做的不够好。您一定要责罚,就先责罚我吧。曼春愚钝,不够温柔贤淑,没有尽到明家长媳的责任……”  门口的阿诚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一个箭步冲过来:“大哥,你这是……”  他说了一半却又说不下去了,登时也屈膝跪了下来:“大姐,大哥他脑筋糊涂了,他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这些傻孩子,到现在还要护着他!”  明镜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睛:“明楼,我回来的时候,三个孩子送了我一路,要我好好来看看爸爸妈妈,问问你们想他们了没有。你这么做,对得起孩子们吗?”  明楼死死咬牙克制着全身颤抖。突突跳动的额角,渐渐转化为一整片发紧发麻的钝痛。昏天暗地的晕眩摧毁着他的意识,胸口气血翻腾憋闷难忍。这副残破的身子勉强支持至今,也该算是个奇迹了吧。今后,只会日复一日衰败苍老,旧病新疾,诸症齐发。他就像是一艘千疮百孔的破船,本欲安静地泊在港湾,却被政治洪流直推向狂风骤雨巨浪汪洋。早已预见的结局,又怎忍心载着最爱的人一起茫茫无际漂流沉没?  必须决断!  用最简单明了的句子,与最平静温和的语气,把他们之间最后的丝丝缕缕柔情不舍,一并生生斩尽杀绝——  “大姐,那个姑娘,她也怀了我的孩子。”    空气,有一刹那的凝固。所有的人都定格在那里。  静。静到整个世间失却颜色,静到一颗心寸寸荒芜;静到,连回忆都变得苍白无力。漫漫红尘,从此,寸草不生。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我同意离婚。”  一道沙哑无力的嗓音,敲进了每一个人的心窝。汪曼春木然起身,面无表情梦游似地往外走。  “姐……阿姐!”  目瞪口呆的于曼丽,在那抹茕茕身影幽灵般越过身前的一刹终于回过神来,连声呼唤着尾随而去。  “好!明楼,你好……”  明镜缓缓点头,再点头,一下子仿佛老了十年。颓然将马鞭扔回供桌上,开口来声音居然还很平静:  “你既心意已决,我也无权干涉。都随你吧。”  说完,她看都不再看一眼地绕过明楼,走到阿诚面前拉起他道:“来,开车送我回苏州。”  “大姐,您这是?”阿诚已经完全懵了。  “明氏族谱,从此不再有明楼这个名字了。”    香烛燃尽,长夜凄寒。  明镜心灰意懒的清冷尾音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带走了小祠堂内最后一丝暖意。明楼单薄如影的身姿被抽空般地晃了几晃,终于,一头栽倒。  对不起,曼春。  对不起,大姐。  对不起,我最爱的家人。  原来执着一生,风风雨雨,悲欢历尽,到头来,仍是要放手。  原来,抛却一切孤身独行,才是我这一生永恒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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