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来得太突然,犹如电影中一连串的快镜头,还不及反应身子便已被牢牢抱住,紧得连呼吸都要停滞了一般。耳边,是无比熟悉的暖暖气息和喜极而泣的反复低喃: “师哥……师哥……我终于找到你了!谢天谢地,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明楼大脑死机般空白了几秒,呆怔当地任她腻在身上又亲又抱,过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自己不是在发梦,霎时又气又急:“你……你疯了?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种地方也敢闯,不要命了吗?” “这种地方怎么了?就是拼了命也要见到你!师哥……” 汪曼春不管不顾地低头贴入他的胸膛,听着那紊乱不齐的急促心跳,双臂拢紧兀自向着他怀里更深处钻,悲喜交集语无伦次: “我用了所有的办法,找了好久好久……师哥,我……我都快吓死了,我还有那么多话没对你说……师哥,哦,师哥,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说过我一定会找到你的,上天入地,天涯海角……我要看着你好好的,好好的站在我面前……师哥,谢天谢地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太过兴奋激动,她一径黏在他怀里自说自话,并未察觉自己拥靠的那具身子一直在极力克制着颤抖。明楼面色如雪,暗自咬牙,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须臾沉吟,他终是闭了闭眼,果断将环着自己的纤纤玉臂用力拉开,退后两步神色漠然淡淡道:“是,你见到我了。” “……”汪曼春手中一空,惊愕仰头怔怔望他,有如冰水浇面,顷刻无语失神。 明楼对上那两汪黑白分明的翦水双瞳,刹那只觉心尖最柔软处被一寸一寸撕得粉碎,面上仍旧云淡风轻,字字冷漠疏离:“既已见过,现在你可以走了。” 汪曼春猛地回过神来,积压很久的怨气嗖地一下直窜上来,跺脚怒道:“你,你还给我演?累不累啊?” 明楼冷若冰霜的神色间闪过一丝痛楚狼狈,僵硬垂首避开她咄咄的注视,紧抿双唇一言不发。 就只那低眉一瞬流露出的脆弱,已足以将满腔委屈气恼全化作了疼惜温柔。汪曼春情不自禁去拉他的手,变得低软的嗓音带着浓浓的缱绻撒娇:“师哥,别闹了……” 而明楼却如同被烙烫一般地迅速拂开她,冰寒语气中透出极力压制的烦躁不耐:“够了!你我之间,已无任何瓜葛。请你立刻出去,离开这里。” 汪曼春不由瞪大了眼,定定凝望着面前失却容华的憔悴病颜。那样熟悉的眉目面庞,像是印刻在脑中最精致的画卷。每一条弧度优美的曲线,每一个欲语还休的眼神,每一道细微至极的变化……旁人眼中的高深莫测不可捉摸,点点碎碎,都分毫不差地落在她的眸底心间。 “你……一定要这样?” 蓄在眼眶中苦苦抑制的泪,滚烫着刺痛,积得太满太满。终于,随着哽咽语声扑簌簌跌落面颊沁入衣襟,一如这刻心碎无痕。 明楼别过脸去只作不见,凉薄口吻古井无波却隐含催促:“小祠堂中,我以为已经说得很清楚。而你也答应了,又何苦节外生枝?请你——快走吧。” “好,我明白了。” 汪曼春忽然平静下来,一抹眼泪,点头看表:“至少还有五分钟时间,我把话说完就走,不用你赶。你放心,我汪曼春既然能来,就能全身而退,你何必那么紧张?” 被她一语道破心思,明楼深邃如海的幽黑瞳底涌出一片复杂之色,微微动了动唇,却终是垂下眼睫缄默不语。 “今年我们决定,让孩子们统统在香港过年。所以,大姐姐夫带着明星明月,阿香带着明心明志,都已安全抵港。明台锦云昨天来的上海,我们几个要过一个耳根清静的新年。另外,我已写信给明堂大哥,请他们夫妇,做咱家三个小毛头正式的法定监护人。曼丽也有同样的意思。你放心,明家下一代这些孩子,我们都会安排好,不让他们受委屈。还有,姐夫会尽量说服大姐留在香港长住。至于其他人,都在圈子里这么久了,我尊重他们自己的选择。” 她像是做工作报告一般面无表情条理清晰地一一道尽,从口袋里掏出若干个小纸包:“这是你的药。每个包上有药名和剂量,仔细看好不要搞错了,应该可以支持一个月。你……你自己保重……” 平和流畅的语声,蓦地发颤了。她低头将纸包放在桌上,咬牙狠狠吸了吸鼻子,仰面一牵唇角,硬是扯出一个倔傲无比的笑颜: “你大概太急了没注意,你那个学生宋娟,后来和我关系很好。她是关玉琼的表妹啊!所以那个关小姐的事,对我来说并不是秘密。当然,就算没有宋娟,我想弄清楚的,也都会弄清楚。” 她顿了顿,笑得愈加凄艳张扬:“明楼,你不必这么煞费苦心地赶我走。我汪曼春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一个名分一纸婚书?你不要我做明太太了,我不做便是。你不想和我有任何牵连,我也不会死缠住你。从现在起,汪曼春就只是汪曼春。你记着:以后不管批斗还是下放,监狱还是刑场,还能不能见面,在不在你身边,我都只是在做我汪曼春而已,和你明楼没有半分关系!” 她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看都不再看他一眼,遽然转身,决绝而去。 将将要踏出房门的那一刹,肩膀突地被牢牢钳住。倏然一股大力阻住去势,整个人便被扳进那个宽阔温暖的熟悉怀抱里无法挣脱。 吞吐间滚热的气流,随着失尽镇静惶急颤抖的嗓音直冲耳鼓:“你这个傻姑娘!傻姑娘!我要拿你怎么办?我要拿你怎么办?你这个傻姑娘……怎么就是不肯听话?” 汪曼春轻轻合眼,泪水汩汩而下,唇边却浮起胜利的笑容:“明楼,你想要个听话的,当初就该乖乖听凭大姐安排。可你却招惹了我,活该!” “曼春!” 苦苦压抑了太久的万千情绪骤然释放,无数个缠绵细吻顷刻撒落耳根肩头。他终是忍不住将湿润的脸庞沉入她的颈窝,无比依恋地来回蹭着,深深吸气平复自己。 汪曼春回过身抱他的头,红着眼睛咬牙切齿:“明楼你这个混蛋,你就是会欺负我!” “对不起——” 带着万分纠结痛苦的低哑气声,从她的锁骨处闷闷传来:“我只是……不想害了你。” “就像二十多年前你弃我而去?”她颦眉嗔怪:“你能不能有一次别想这么多?” 明楼身子一震,静默片刻,缓缓摇头:“不一样的,曼春。这次,是我们自己人……你现在还体会不到其中的可怕。三十年代苏联大清洗,我曾亲临其中,亲眼目睹。曼春,你理智一点好不好?我们还有孩子,明堂哥那里再好也不是他们的家。你经历过灭门之痛,我也是父母早亡,怎么再忍心让我们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陪伴?” “我就知道你会说这个!师哥,我想过的,我整夜整夜仔细想过的。” 汪曼春捧着他的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正色道:“是,我可以保全自己抚养孩子们长大,可他们大了,要学着做人。都说身教胜于言教,你想让我这个母亲,传递给孩子们一个什么样的信息呢?为了贪生为了私利,遇到压力就屈服,就见风使舵落井下石,背弃自己的原则信仰爱情良心,去做逃兵,做叛徒?师哥,你想让我们的孩子成为那样的人?” 明楼愣愣凝注她严正认真的神情。她眼眸尽处那一片潋滟波光,如此清晰地透映出不死不休的静切深情。 再不容丝毫的绝情推拒,苦口劝说。这一刻,他已深深明了:无论应允与否,他都无法阻拦,这一生的痴缠刻骨,执意抵死相随。 氤氲水雾模糊了视线,千言万语,百味杂陈。他终是低低一叹,宿命般地合上了眼,将她的头深深揽进自己怀中。 再次将脸埋入他的胸膛,汪曼春满足地长舒口气,立刻张开手臂,热情回应他不再隐忍的真情。 如鸳鸯交颈紧紧偎依,熨贴的暖意驱走横亘心头的虚空倦乏,却不容他过分沉溺。 “乖,该走了。” 他温言提醒,恋恋不舍地拍拍她,松开手,爱宠无限地抚过她鬓边的发:“我答应你,会尽最大的努力撑下去——为了你。” 天地为证,一诺千金。 汪曼春灿然而笑,含泪握住他的手吻了吻:“你这样说,我很开心。但是师哥,我并不要给你压力。如果真的太苦太难太屈辱……我只想让你明白,今后无论在哪里,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和你在一起,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所以不要再说什么害了我,和你一起——这就是我心里最想要的。” 廊上突然传来人声呻/吟,是站岗的哨兵已渐渐醒转。明楼浑身剧震,如梦初醒般急匆匆将她往外推:“走,快走!” “师哥!” 她戴上面罩,却又回头紧紧环住他的脖子,凑在他耳边飞快道:“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读冰心先生的那首新体诗吗?……” 楼中警报拉响的同时,院子里的大灯也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混杂在一蓬蓬冲向天空的烟花和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当中,倒也不觉触目惊心。 大群公安制服下的警卫看守一拥而上按住明楼,粗暴地拧住他的胳膊给他扣上手铐时,他并未挣扎,甚至脸上还挂着甜蜜温柔的笑意。 视野变得旋转,跳跃,扭曲…… 震耳欲聋的革命口号声,嗡嗡远去。 世界安静下来,逐渐涣散的意识中只有一个琅琅女声的反复吟诵—— 万全之爱无别离! 万全之爱无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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