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乙未年的新年过去了,元宵节也过去了,汪曼春越来越感到心底隐隐的不安。 太平静了!平静得异常。 她本以为,在经历过除夕夜袭事件后,作为理所当然的嫌疑人,她至少会像明诚明台那样,在第一时间被停职接受调查。然而半个多月过去,居然没人来找她兴师问罪。连要她离婚表态的声音都消失了,工作生活一如既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般耐得住脾气按兵不动,完全出乎她的预料。汪曼春深知,这些人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那么,他们究竟在做什么呢? 时间过得越久,心中就越忐忑。平静过后,会是怎样的惊天骇浪疾风骤雨?她自己并不害怕什么,可师哥和阿诚……他们现在怎样了?那些人,会不会把这笔帐记到他们身上变本加厉地发泄报复?每思及此都是一种无形的折磨,分分秒秒如钝刀相锉,噬心蚀骨日夜煎熬。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汪曼春这样警醒敏感如临大敌。回到北京的明台夫妇,在这样的平静中,在程锦云一再催促下,执意将明星明月从香港接了回来,兴致勃勃地给孩子们准备起了新学期的新用具。 汪曼春颇不赞同,却也无力阻止。只能在内心里暗暗希冀,但愿,这一切都不会株连到他们身上。 正月,就这样在杳无音讯的提心吊胆中缓缓流过。 早春二月的上海,仍旧沉睡在几十年罕见的寒流笼罩之下。 一朝繁华落尽,多少生机冻结。 107所办公楼前的台阶上,汪曼春将裹着自己的围巾大衣又拉紧了些,在凛冽的劲风中还是抵不住瑟瑟发抖。 车子呢?怎么还不来? 秘书小张缩着脖子,从楼门口探出头来:“所长,您不用顶着风在那等。回办公室吧,他们来了我会通知您的。” “不用了,我自己等会儿。你别管我,忙去吧。” 汪曼春冲她摆摆手,固执地独自在寒风中踯躅。一颗心咚咚直跳,紧张期待,却又惶恐怯然。 为什么这个时候,突然让她去见明楼明诚?如果是出于人道的探视,怎么没有叫上曼丽? 汪曼春交握的双手骤然收紧,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镇定!镇定!她一遍又一遍对自己说。 无论发生什么,除了鼓起勇气面对,她别无选择。 “这么冷的天,皮手套也不够御寒吧?” 朱徽茵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将一个玲珑精致的小手炉塞给她:“来,试试这个。” “谢谢。” 一蓬酥酥麻麻的暖意,透过手套自指掌间四下里蔓延。汪曼春含笑谢过,惊讶而又好奇地端详着手中精巧绝伦的工艺品:“我说朱徽茵,这么漂亮的古董你不好好收藏,还舍得拿出来用,可真是大方啊!” “这不是我的东西。” 朱徽茵摇头一叹,指着炉身炉盖上镂刻繁复的花鸟纹饰,出神般道:“你看这些图案,细致精美,雍容华丽,当得起万紫千红之名。是不是?” “当然。”汪曼春随口应着,面露疑惑地看着她。 “你知道吗?那年在东北接受秘密训练,我还是个不满二十岁的江南妹子。一夜狙击课下来,两只手上全是冻疮。明组长……他那时是我的教官,就攒下温水给我泡手,敷草药,让我抱着这只手炉休息……” 朱徽茵喃喃自语,眼中升起迷蒙的雾气,是带着怅然的浓浓的温柔怀念: “我一直奇怪,他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带着这么个东西。可我从不敢问,他也不会说。直到临走前,他把手炉留给我,说我这双手要好好保护,可别落下什么病来。我终于鼓起勇气试探着问:那你要送的人呢?他愣了一下才苦笑说:今生怕是送不出去了,留给你物尽其用,已经很好。” 朱徽茵说到这里,抬眸望向自己的上司:“后来,我潜伏进76号,才知道你汪处长有手足冰冷的毛病,才明白他那句‘万紫千红总是春’。这只手炉,本就是你的。可我这么多年舍不得物归原主,总自私地想要留住一点点念想……对不起。” “唉呀,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他留给了你就是你的,有什么可道歉的?” 汪曼春忍不住揽过她拍了拍:“我知道你担心他,担心得要疯掉了对不对?” 深吸着气,她咬牙接下去:“他承诺过我,会努力撑住。我相信他,你也要相信他。徽茵,振作一点!我们需要你。” “可我现在,不放心的是你。” 朱徽茵低低道:“他们一个电话,是真是假都不知道,你就傻傻地等在这里。来人是谁?会把你带到哪?能不能真的见到他,还是鸿门宴,你都不考虑一下吗?” “我当然考虑过。如果只是为了抓我,像上次那样直接来人带我走便是,何必还找这种借口?你们都想得太多了。” “所长,”朱徽茵不依不饶地坚持:“让我偷偷跟着你,像大年夜那样里外策应,好不好?” “徽茵,上次幸亏有你帮忙我才能全身而退,但这种招数只能用一次。再说,如果我真的一去不回,那么107所就交给你了,曼丽也要麻烦你照应一下,我需要你在这里稳定大局。” 汪曼春语声镇定不容置疑。转眼间,遥遥见大门口那扇铁门缓缓拉开,一辆黑色轿车驶进了院子。 “所长!”朱徽茵急急握紧她不肯松手:“组长交给我的任务,是要保护好你。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对得起他?” “我不会有事的。徽茵,相信我的判断。” 汪曼春边说边把手炉递还给她,直接将人推进楼里,换了轻松口吻微笑道:“别担心,回去吧。等见到了师哥,我会代你向他问好的。” 黑色轿车开出107所,在沪西城郊一个荒僻的路口,换了辆运送囚犯的密封卡车,继续一路颠簸疾驰。汪曼春渐渐失去了方向和时间感,直至最终被引领着站到了一段废弃的古城墙上。 解放以来,对于中央下达的种种治河筑堤、通渠引流政策,她早已耳熟能详。但却从未亲眼见过,几千挖河大军浩浩荡荡的工作场面。 满耳连绵不绝的叮当捶打声中,整条河道密密麻麻排满了辛苦劳作的人。凸凹不平的河床上,裸/露在外的全都是冻得坚硬的厚土,而凹陷部分还积着一滩滩黑乎乎的污水。在如此冰寒刺骨的天气里,这些穿着一式破棉衣的苦力们,就这样时而半身浸泡在水里,时而又湿漉漉地爬出来,用捶打钢钎在冻得结实的河床表层密集打眼,把一块块冻土破开撬碎,下面潮湿的泥砂才能用铁锹挖动。挖出的河泥装满一个个麻包,再抬到几十米高的河岸上运走。 旷野沉沉,暮云黯黯。 汪曼春慢慢用手捂住了嘴,眼中泪光闪烁。 她看到了阿诚,站在河心的一个大水洼里,正埋头一下下地抡锤打钎。呼啸而过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那张总是洋溢着阳光笑容爽朗的脸低垂着。千斤大锤,在他手上有节奏地挥起——落下,一刻不停。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不清他的眉目表情,只觉得那件棉衣罩在他身上就像挂在衣架上,随风鼓瘪,空荡单薄。 不过一个多月,精壮健康的阿诚已变得骨瘦如柴了。 汪曼春的心一阵紧缩:阿诚尚且如此,那师哥呢?师哥呢?他的身子,怕是一时半刻都熬不住啊! 汪曼春彻底慌了。 放眼一片黑压压的人群,目光扫了一圈又一圈。越是搜寻不到就越急越怕,手足冰冷,连呼吸都迫促起来。 “汪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带着得意的阴恻嗓音由身后传来的同时,汪曼春激灵灵一个寒颤,默默握紧了拳头。 “一别数月,汪大小姐该不会忘了我吧?” 汪曼春忍着心头痛恶,转头对上走近身前的猥琐男子神气活现的脸,冷冷道:“怎么会?上次的‘款待’我还未及谢过,没想到姚主任这么快就重下江南。” “这,还要感谢你汪小姐啊!” 姚正阳哈哈一笑,眉飞色舞:“不得不说,你的那个好丈夫,确实反/革/命淫威了得。为了你,自己送上门来找死,还要拉着我垫背。害得我灰溜溜回公安部坐冷板凳,也算他好手段!要不是你胆大包天闯进了我们的秘密关押所,我可能还等不到翻身这一天。” “所以,作为回报,我觉得,应该让你看一看你的地下相好。” 姚正阳一脸暧昧地凑近她,故意压低了声音:“汪小姐近来,可是独守空闺,寂寞难耐?” 汪曼春勃然大怒:“你放正经点!” “正经?” 姚正阳像是听到了最可笑的笑话一般:“汪小姐,作为你多年的仰慕者,你跟我还装什么圣母?你从前那些大把大把的日本情人,以为我不知道?本来我还奇怪,你嫁给明楼后怎么突然就安份了,原来……呵呵呵……” “我还真是佩服你,在两兄弟间左右逢源。而明楼跟那个于曼丽居然也不介意,多么和睦的一家人哪!” “少废话,你究竟想干什么?”汪曼春强压火气蹙眉喝问。 姚正阳微笑着欣赏她震怒的神情:“我想干什么,不早明明白白告诉你了么?汪小姐,我这个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越难得到,我就越有兴趣。千依百顺的小羊羔有什么意思呢?驯服住烈马,那才有征服感。” 汪曼春只觉得胸闷欲呕,努力长吸几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纵目遥望大河上下的人流不息:“姚主任,社会主义新制度是讲法制的。未经正常的逮捕、指控、审判过程,就把个堂堂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秘密拉到这里来和劳改犯一起做苦工,你们这是绑架!私刑!” “不不不,明副局长是我们请来配合肃反调查工作的,我们可没有丝毫强迫。是他自己主动提出并反复恳求,要代替反/革/命分子明楼来参加劳动改造。我这里,有他亲笔写下的请愿书。” 姚正阳从公文包里拿出几页纸在她面前晃了晃,故作感喟地叹了口气:“考虑到明楼现在床都下不了,组织上是出于人道主义,才破例允许明诚同志,投入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中的。” “你说什么?”汪曼春悚然而惊:“明楼他……他怎么了?” “关押审查期间试图逃跑,打伤警卫,包庇同伙,拒不供认。对于这样猖狂顽固的阶级敌人,你说,我们应予以怎样的专政呢?” 汪曼春顿时一脸煞白,完全无法控制地簌簌发抖,向来的伶牙俐齿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姚正阳嘴边残忍的笑意更深更浓。汪曼春此时的表现,正中他下怀。作为一个混迹官场最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早看出国家机器的强权和政治上的施压,对这家人毫无用处。前面那些人做的,全都是无用功。想要这般刚烈倔傲的女子乖乖听话,唯一的办法就是牢牢掌握住她的软肋。 “当然了,我们伟大的党,是不会放弃挽救罪犯的机会的。中央在全国公安会议上不也指示过吗?肃反镇反运动中,即使是罪该处死者,也应缓行二年,强迫劳动,以观后效。” “只是,以明楼的身体状况,强迫劳动……” 他顿了顿,故意将尾音拖得很长,一面探手去揽她的肩膀,想顺势搂她入怀:“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好好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汪曼春闪身避开,铁青着脸一语不发。 姚正阳也不着恼,依然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收回手插入自己的衣袋:“天色不早了,我这里有两样东西——” 他展开手掌来给她看:“一把房门钥匙。你放心,暖气热水,美酒佳肴,一应俱全。中央首长的待遇,绝对够豪华。或者,一张长途车票。从这里步行八公里到最近的县城,搭长途车到火车站,再换火车回上海。你要选哪个?” “我要见明楼。”汪曼春神色僵硬地回了一句。 “明楼案是个什么性质,汪小姐不会不知道吧?再加上最近的越狱企图,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我要见我丈夫。”汪曼春倔强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死牢,也允许家属探视吧?电话里说的,是要见明楼明诚两个。” “好!既然你坚持,我就让你见他。” 姚正阳摆出一副顺水推舟的姿态,毫不掩饰自己导演的大戏即将登场的兴奋期待:“至于是选钥匙还是车票,我想等你见了他以后,再作定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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