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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汪曼春的预想,就算姚正阳如他自己说的那样大发慈悲,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把明楼拉去就近的县城医院。而令她惊讶的是,车子竟一路开进了全江苏省首屈一指的南京工人医院住院部。在楼下出示证件,乘专梯直上顶层,宽敞明亮的走廊尽处,是另一道有警卫把守的双开门。姚正阳气派十足地点头招呼,门便为他们打开了,露出里面的窗明几净别有洞天,居然是一套布置得极为考究的高干病房。  汪曼春不由得一阵恍惚,宛如又走进了昔日新政府办公厅明楼的大办公室里。  “怎么样?汪小姐,这里的条件还不错吧?”姚正阳又恢复了一贯的神气活现,邀功似地得意开口。  汪曼春怔怔无语。脑海中反复回旋的,还尽是荒寒旷野中那间破陋不堪的半边塌房,与眼前这天壤之别,令她梦游一般回不过神来。就这么迷迷糊糊被带到一扇窗前,本能地凝神去看——  一室暖阳中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身整洁干部制服的阿诚,凑在病床前捧着饭盒,手持调羹,边兴致勃勃说着什么边一勺勺细细喂过去。而在他对面,那个全身连着各种仪器滴管,虚弱地半倚在层层衾枕中的人,双眸浅闭,长睫静垂,神色安然地听阿诚娓娓而谈。春日淡金色的光影里,那清寂容颜苍白胜雪几近透明,血色淡薄的唇角却在微微上扬,沉倦憔悴的眉目间隐隐透出一抹欣慰与满足。汪曼春注意到他伸出被外插满针管的手臂上,重重镣铐磨出的伤痕已被妥善包扎,而他的神态气色,也显然比上次见时要好了许多。  一颗紧悬了太久的心终是稍稍放下,汪曼春不禁鼻子一酸,已然悲喜交集泪眼模糊。    “姚主任您来了。这位是?”耳边蓦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女声。  汪曼春连忙垂下头去,飞快地调整情绪拭净泪痕。  “小徐啊,这是上海来的汪所长。”  汪曼春定神抬眸,眼前站着一位二十出头笑容可掬的小护士,非常礼貌地同她握手并自我介绍:  “汪所长您好!我叫徐丽,是曾首长的特别护士。”  汪曼春突地一愣。  曾进,这个明楼在战争年代里使用过的化名,本以为会跟着那段黑暗岁月永远封存,不想却在解放多年后被再次翻用,变成了一个被秘密关押的囚犯代号。而后面又缀上首长的称呼,简直自相矛盾到荒谬滑稽。再次环视这套几乎称得上是奢侈的特殊病房,汪曼春挑眉望向姚正阳,清傲目光不由泛出几分冷冷的鄙夷与嘲讽。  徐丽敏感地觉察到她瞬间变得僵硬幽冷的神情,眼中的疑惑之色也越发深浓:“首长现在,仍在加强监护中。医生的意思是除了家属,其他人谢绝探视。请问汪所长是首长的……”  “我是曾进的妻子,你叫我汪姐就好。”  汪曼春回过神来,落落大方语气温和地询问:“他怎么样了?情况还好吗?”  “啊!原来您才是曾首长的夫人,我还以为是那个……”小徐惊讶得脱口而出,意识到失言后猛然打住,一下子窘得涨红了脸。  汪曼春神色变了变,却什么也没有说,只安静地听小姑娘慌忙继续道:“首长今天的精神不大好,一直昏昏沉沉的。院里的专家们做完检查,正在隔壁会诊室里讨论病情,应该也快结束了。”  她低头看了看表,十分认真尽职地征询道:“请问您想先等医生呢,还是先看病人?要进病房的话,我们必须为您测体温,并进行全身消毒。”  “还是先见医生了解一下病情吧。”姚正阳这时插嘴进来,俨然一副领导一锤定音的意思。  汪曼春瞟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没有异议。  姚正阳对此很是满意,笑吟吟地冲徐丽挥了挥手:“小徐你忙去吧,我带汪所长去会诊室。”    “朱徽茵来看过他了,是吧?还冒用了我的名义。”  小徐的身影刚消失在隔离门后,汪曼春便立刻沉沉耷下了脸,语气颇含怨怼。  “没办法。”  姚正阳耸肩摊手作无奈状:“那个女人的强硬可不在你之下。不亲眼见到明楼接受最好的治疗,又怎么肯写那些揭发材料?”  汪曼春冷冷一哼,不再说什么。    会诊室的长桌前,三位鬓发斑白的老医生并排而坐,面前摊开一堆的病历记录和各项检查报告。  他们分别是呼吸、心脏、和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闻名全国的医界泰斗。  “病人于半个月前,因高热昏迷呼吸困难紧急入院抢救。经各科医生联合会诊,支气管和肺部的炎症已基本得到控制。心律失常、心衰、腹水等症状也明显缓解,治疗非常有效。”  “除针对症状积极救治外,我们还为首长做了全面系统的细致检查。从好的方面讲,这次的肺炎杆菌毒力强,耐药,难控制,对首长这样呼吸系统曾遭重创,脆弱易感染的病人往往是致命的。能够跨过这个坎,是非常值得庆幸的。另外,首长因肺功能障碍及长期的劳累过度,导致心脏超重负荷,进而出现心衰症状。但结构性病变尚处在萌芽期,完全可以治疗和控制。”  汪曼春听到这里,合眼长长出了口气。  “但另一方面,病人早年的头部外伤所遗留下的慢性病变,已经发展到十分严重的地步。颅脑旧伤灶附近,可见大片不规则高密度凝血块影,并还在不断扩大,导致病人颅内压持续增高。除头痛、晕眩、呕吐外,现已陆续出现阵发性晕厥,视觉功能障碍,一侧肢体麻木等种种症状,甚至有早期脑瘤和脑疝的征兆。”  “目前,我们通过静脉输注高渗降颅内压药物,尽量缓解病情争取时间。但就病势发展来看,如条件允许,应尽快进行开颅手术,清除血肿,根除病因。我已联系过本院和北京、上海的知名脑外科专家,请他们研究病案,做出对手术可行性及风险的评估,你可以看一下这些资料报告。我们都认为,姑息治疗不是长远之策。病人的身体虽已千疮百孔,但毕竟今年还不满五十岁,奋起一搏还是有机会的。”  神经内科主任认真讲完这番话,望着已然面无人色六神无主的汪曼春,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在几个月前,看过一个极其相似的病例,是由上海广慈医院的老同事转到我手上的。那位病人,我也认识。那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一个对这个国家厥功至伟的英雄。”  老教授说到这里顿了顿,不出所料地接触到汪曼春一惊抬起的目光:“当时,我也赞同他们姑息保守的治疗方案。未料到区区数月,情况会恶化得这么快。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这位曾首长,像我知道的那位病人一样坚强,我相信,一场手术是打不倒他的。”  汪曼春胸口一热,点着头鼻酸眼涩几乎要淌下泪来。更不想另两位医生受到感染,亦纷纷出语宽慰鼓舞。话里行间,原来竟都是早识得明楼真身的,碍于保密纪律隐晦慎言,彼此却是心照不宣。明楼辗转半生,从忍辱负重暗夜潜行的步步惊心,到临危受命接管崩溃的上海财政经济,再到重归校园致力教育潜心科研,为国为民,殚精竭虑,未尝有一日虚掷。如今纵含冤毁誉英名不复,所幸还有知理明眼的百姓们感怀爱戴。那种发自肺腑的仰慕敬重,满腹赤诚的真心祝福,令汪曼春瞬间感悟:原来所有的付出,并非枉然。它们化作了甘露,渗入了人心。    然而这稍感慰籍温暖的身心,却在出门见到阴笑得别有用心的姚正阳时,一路寂灭地黯沉了下去。  “据我所知,开颅手术在我国,只有几位医生几家医院有这样的技术和条件,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汪曼春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  她早就猜到了。  作为一名多年的老特工,她当然明白,无论审讯、逼供、还是策反,都是需要一些技巧的。一味的上重刑,施高压,并不是攻克一个人心理防线的最佳方法。最快速而有效的办法,当属松弛有度,软硬兼施。这也是为什么敌人的致幻剂,比严刑拷打更为可怕的原因。在你最痛苦绝望的时候,送你上天堂,给你最大的欢愉与希望,然后再残忍地夺走,让你重坠炼狱,这才是最不可耐受的折磨。姓姚的居然懂得这个道理,不去做专业审讯员还真是浪费了。  汪曼春感到自己浑身都在发冷,发颤,发软。  是的,从一开始,从见到这样的医院这样的高干病房,她便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她只是无法去面对而已。  姚正阳用一种俯瞰待宰羔羊的神态注视着她,笑得益发险恶又舒心:“不过你不用担心。明楼在解放时就已被钦定为军级干部,享副部长待遇。所以,才有资格进入这个特殊病区。安排开颅手术,不过是我一声招呼的事情。”  汪曼春森寒着脸,默不作声。  “我这可是一心一意,怕贻误病情,为他的健康着想啊!当然,对待被镇压的反/革/命内奸分子,我也可以依照程序,将他的情况,通过公安部向中央有关部门请示。然后送他回看守所,静待上头层层审批定夺。汪小姐,你不妨好好地考虑一下。”  姚正阳终于亮出底牌,大模大样地走了。    “大嫂!”  直到这声惊喜呼唤传入耳鼓,木然呆立了不知多久的女子才猛然惊觉回头。动了动站得几乎麻痹的双腿,感觉整个人都僵了。  “没想到你也在这里!”阿诚喜形于色连连问道:“最近好吗?家里都好吗?”  “阿诚!”  汪曼春激动地上前一把抱住他,上上下下仔细端详:“别担心,我们都好。你呢?总算不让你挖河了么?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这么傻?难怪师哥要生气……”  “没事的,大嫂。我身子好,扛得住。”阿诚咧嘴一笑,满目阳光。  “你也四十出头的人了,不许逞强!让曼丽看见怕不要心疼死?”汪曼春含泪拍了他一下,问:“我师哥还好吗?”  阿诚的眼睛黯了黯,略微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本来好好说着话,又毫无征兆地突然睡过去了。医生说,一时半刻怕是不会醒。”  见汪曼春红着眼睛神情沉重,忙又换了轻快的语气:“都来了怎么站在这里,还不快进去看看?说不定,大哥听到你的声音,心里一高兴就醒了呢!”  汪曼春勉强扯了扯嘴角:“等护士来消毒,一会儿就进去。阿诚,朱徽茵来看过他的是不是?”  阿诚点头:“大哥病危,入院,及至抢救后脱险,她都有来陪着。”  “那他们都说了什么,你知道吗?”汪曼春急急追问,不自觉流露出紧张之色。  阿诚对她此问显然颇感疑惑,但还是如实答道:“不,他们见面时我并不在场。”  “那,见过面后,我师哥情绪怎样?”  “情绪很好。”阿诚想了想,说:“本来大哥苏醒时,发现人到了这里,就有些烦躁不安,担心你是不是为了他而委屈了自己。见过朱徽茵以后,就明显放了心,配合医生积极治疗,几乎是个模范病人。”  汪曼春如释重负:“那就好。”  “大嫂,”阿诚一脸戒备:“你和朱徽茵,又有什么瞒着大哥?”  汪曼春颦眉微嗔:“别乱猜!”  “大嫂,你……”阿诚反而更加忐忑心慌:“姓姚的把大哥折腾得那么惨,忽又送来这么好的医院专家会诊,还允许我陪伴一旁。你,你该不会是真……真遂了他意了吧?”  汪曼春摇头苦笑:“要真是那样,你以为姓姚的还会对你们保密吗?还不在师哥面前炫耀个够,极尽羞辱之能事?”  “那倒是。”她这么说,阿诚倒是定下神来。再一思量,也马上体会出姚正阳伪善后的真实目的,一颗心又高悬紧绷起来。  “大嫂,你可千万不能,不能让姓姚的得逞啊!”越想便越心寒齿冷,他急惶惶道:“你想想,以大哥的骄傲,你又是他捧在心尖上珍爱的人,要是知道你为了他……那,那不是比杀了他还残忍吗?”  一句话说得汪曼春以手遮面,潸潸泪落,泣不成声。  “大嫂,你要挺住,大哥也能挺住,相信我。”  阿诚忍不住拥紧她在怀中,流着泪安慰:“你不晓得大哥这次的情况有多凶险,多少次眼看就不行了,却都被他硬是咬牙闯过来。他就是怕你顶不住,受不了,所以再怎么辛苦难捱都用尽十二分的努力强撑着。大嫂,大哥他真的是豁出了所有的力气来拼的!我知道,他一定能熬过来。我们一家人,都能平平安安地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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