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议被她这一句突然的话弄得有些怔然,保持手拿茶杯的姿势停顿片刻,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忙放下茶杯,摇头失笑:“女郎过誉了。”顿了顿,略微有些生硬的转移话题,“那日醒来不见你,问过药童也不知你何时走的,我担心你又出了事。” 孙尚香坐直身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是我太疏忽,那时我刚好看见家里派来寻我的人,一心想着家人担心得赶紧回去,就忘了留个话让药童转告你……” 陆议眸光清浅,看着她声音柔和道:“无妨,见你平安,我也放心了。” 孙尚香对上他清亮透彻的眼神,蓦地心一乱,立刻别开目光,拿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结果喝得太急呛到,捂嘴直咳嗽,陆议见状,忙伸手想拍拍她的背帮她顺气,伸到半空,又觉不妥,收了回去,别过头,极力忍住唇边浮起的笑意,却还是轻笑出声。 孙尚香用力咳了十几下,才气息顺畅,自己失态明明该尬尴不已,但瞥见他想笑又努力忍住,她也不由地笑起来,幸好手捂着他看不见。 可转瞬想到陆议是笑她出丑,她很快收起笑容,放下手,语气中带一丝埋怨,“我怎么总在你面前闹笑话,上次我当你的面说陆家族长如何如何的,估计你心里也是笑死了吧。” 陆议摇头笑道:“我不是笑话你。” 孙尚香不信,抿嘴撇过头。 正巧这时方才那位给孙尚香引路的侍从端着漆案,站在亭外恭敬道:“公子,该喝药了。” 陆议温和道:“进来吧。” 侍从将药案放到桌上,端起药碗给陆议,孙尚香注意到托盘里还有一个小玉蝶,上面放着两颗糖,好奇问道:“这是我送你的那袋糖吗?” 他正在喝药没有回答,侍从笑瞟了自己主人一眼,微微伏了下身,道:“原来这糖是女郎送的,公子以前很少吃甜食,再苦的药也是直接喝,没想到……” 陆议快速喝完,将碗放回案上,轻声打断他,“多嘴,还不下去。” 侍从浅笑着行礼退下,陆议看到饴糖,似想起什么,忙道:“慢着,去书房将我桌上的木匣拿来。”侍从答诺,恭谨退出去。 孙尚香拿起一颗糖扔进嘴里,“你以前不爱吃糖?早知道我就不硬塞给你了。” 陆议微微摇了下头,“也不是,只是吃得少。” “为什么?”她作为一个吃货表示深深地不解,嘴里包着糖,手上数着数比划道,“你看,酸甜苦辣咸这五味,苦,没人爱吃,辣,多数人也受不了,就剩下酸甜咸,你再不吃甜,岂不是错过很多美味?” 陆议望着桌案旁的火炉,淡淡一笑,笑意却没进眼中,反而透出丝丝哀伤,回忆像那点点火星不断喷发,随后连成一片燎原之火,他似陷入了回忆中,缓缓道来:“我小时候第一次吃饴糖,觉得香甜可口,甚是喜爱,可母亲怕我吃多了坏牙,不让多吃,可我越是吃不到便越想,甚至偷偷跑进厨房,被母亲知道,严厉训斥了一顿,罚我半年不许吃甜食。” “这么惨啊?”孙尚香没想到他这样一个的谦谦君子童年也有去厨房偷东西吃的经历,扑哧一笑,往前探了探身子,追问道:“难道令堂现在还管着你?不许你吃?” 陆议眼中的神采骤然黯淡,沉默了半晌,才轻声道:“家父家母……都已过世多年。” 孙尚香笑容微僵,顿了顿,小声道了句“不好意思。” 陆议微微摇头,依旧望着火炉出神,唇畔又浮起淡淡笑意,“我还记得当时母亲对我说,春秋时卫懿公因爱鹤而失国,武王却能受召公之诫,杜绝玩好,所以圣德光照千载。她问我,是愿意做一个流芳百世之人还是一个遗臭万载之人?” 时隔这么多年,他还将母亲说过的话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是训斥也觉得甜蜜珍贵。 孙尚香默默看着他,蓦然想到大哥孙策何尝不是少年丧父,原本是株茁壮小树,却要在短时间内被迫成长为参天大树,为家族中其他小树幼苗遮挡这世上的风霜刀剑,只不过,陆议成为一族之长的时候远比她大哥还小得多,也难怪他的行事作派如此少年老成。 正想着,她突然反应过来一事,再聪明的孩子也不可能十二岁就成为一族之长,除非是……家中长辈都不在了,不得不提早承担起家族的重担。 她看他的眼神越发同情,又觉得眼下气氛有些低沉,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觉,深吸一口气,又露出笑颜,用轻松的语气道:“就一块糖而已,有那么严重吗?” 陆议眼帘微垂,纤长睫毛投下淡淡阴影,“太过沉湎所爱之物,便会丧失进取之志,奢心一起,难以复遏。” 因为喜欢,所以遏止? 孙尚香不赞同他的看法,“可这样活着不累吗?人生一世,短短数十载……”她想到上辈子短命的自己,那怨念真是太深了,“不,还不一定能活到几十岁,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万一明天就死了,那多遗憾,还不如活在当下,及时行乐。” 诶,自己不是最烦大道理的吗?怎么还与他辩论起来了,念及此,孙尚香遂挑眉玩笑道:“是不是觉得我很不思进取?” 陆议轻轻摇头,忽然轻声吟道:“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他抬眸看向她,唇角微弯,“女郎所言也是当今一些旷达高士所想,都是人生所求,并无高下之分。” 她不由地也笑了,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自己明明不喜欢大道理却能听得进他说的,因为与他交谈时很轻松自在,即使观念不同,他也不反驳更不会贬低对方,只是淡淡陈述自己的看法,并不要求对方一定得赞同。 她拿起玉蝶中剩下的一颗糖递到他面前,莞尔一笑,“说了那么多,你还吃不吃?这糖都快化了。” 四目相对,他们都从对方眼眸中看见小小的自己,陆议澄澈明亮的眼眸中渐渐蕴起笑意,这次他没有再顾虑,微微一笑,直接从她指尖拿过饴糖,放进嘴里缓缓抿化,只觉这甜味仿佛从口中直直甜进心里,就像母亲留在他心里的话,弥足珍贵。 那名侍从很快捧着一个木匣回来,两人不约而同移开目光,陆议直接起身,上前接过匣子,她也跟着起身,好奇道:“这里面装的什么?” 陆议清澈的眼神温柔地注视着她,并未回答,修长白皙的手指缓缓抽开木匣。 孙尚香看到静静躺在木匣里的银环,瞬间被惊喜砸中,“这不是我的手环吗?”她高兴得差点蹦起来,真是万万没想到啊!她又惊又喜地看向他,“你怎么知道的?” 陆议微笑道:“这手环如此贵重,只换一袋糖岂不可惜?” 她既惊讶于他的心细,又感动得心里直冒泡,真想一把握住他的手,大喊一声:同志,你真是雷锋啊!刚一伸手,念及他手上有伤,赶忙收回手,只是不停地道谢。 陆议眉眼微弯,眼中笑意若春风拂过堤柳。 孙尚香笑瞥他一眼,忍不住道:“你这人真是半点都不亏欠别人。”将手环戴上后,她背起双手,抬头笑问他,“那我可是欠你救命之恩,又该如何还你?” 其实她一直都想郑重地登门拜访,好生答谢陆议,没想到今日正好来陆府见到他,她也知道,重金酬谢太俗,也根本报不了救命之恩,索性借这个机会问他的心愿,再难她都会尽力帮他达成。 陆议双手负于身后,摇了摇头,“见义不为,见危不救,无勇也。施恩图报更非君子作为。” 毫不意外他会这么说,孙尚香早就在肚子里打好草稿,眨眨眼,忍住笑意,一脸诚恳地挡回去,“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施恩不望报确是君子所为,可我知恩不报,岂不是小人所为?你不想我成小人吧?” 陆议没想到她竟如此善辩,见她一脸坚持,无奈道:“既如此,那女郎以为,有什么是比人的性命还贵重呢?” 怎么突然转到哲学问题了?这个弯拐得真是猝不及防!她还真给问住了,对于那些精神崇高的人来说,自然把理想看的比命重,对于她这种上辈子连恋爱都没谈过就挂了的人来说,当然命最重要啊! 见她答不出来,陆议清润如水的眼神中透出一丝笑意,“既没有,还是大恩不言谢吧。” 孙尚香顿时明白过来,感情他在话里给她留坑呢!他言下之意是,既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那救命之恩,就要更贵重的东西来报答,可有什么能比人命还贵重呢?她说不出来,那只能大恩不言谢了。 真不负他名字里那个“议”字,说是说不过他,孙尚香索性直白道:“你别给我玩文字游戏,反正我这个人恩怨分明,我不能白欠你,不然我心里会一直过意不去。” 陆议沉吟片刻,温声道:“女郎回答我一个问题,就算报答了。” 孙尚香立即道:“莫说一个,一百个、一千个都行,你说。” 寒风微微撩动凉亭四方垂下的竹帘,送来周围丝丝缕缕竹叶清香,陆议注视着她,少女真诚的面庞倒映在他乌黑澄澈的眸子里。 “你我共患难,此后就是朋友,可在下还不知女郎的名字。” “就这个?”孙尚香讶然。 陆议微笑颔首。 孙尚香怔了怔,随即撇开眼神,不知为何,竟不好意思再看他的眼眸,她往前走了两步,望着红泥火炉上咕咕冒着热气的陶壶,抿嘴笑道:“我叫……”顿了顿,她蓦然担心起来,若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会不会顾虑?不好拿她当朋友了?她迟疑一瞬,道,“阿香。” 刚说出口她就有点后悔了,他以诚相待,真心相交,她为何要向他隐瞒呢? “阿香。”他轻声念了一遍,唇角微扬,颇为正式地揖手一礼,“在下吴郡陆门陆议,表字伯言,有礼了。” 她被他突然正经的自我介绍逗笑了,也装模作样地回礼,右手握拳,左手覆于其上,咧笑道:“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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