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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采薇打死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也能亲眼目睹自己的死状。    好吧,虽然她已经死了,用不着打。    环顾四下,狭窄的小屋内,木桌瘸条腿,烛火昏惨惨,墙面破兮兮。换个角度再看,自己生前的住处还真不是一般得破烂。    拔步床旁,芙蕖伏在自己刚凉不久的尸首上,哭得几近气绝。    唉,也难为她了,跟着自己从宋家嫁到钱家,一点福没享上不说,苦倒是吃了不老少,眼下还要委屈她在除夕之夜为自己哭丧,心里真不是滋味。    “姑娘,您命不该如此呀!”    是呀是呀,她也这么觉得。    堂堂杭州知府的女儿,才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怎么就死了呢?    好吧,她承认自己少说了两个字。是杭州知府的“庶出”女儿。    “嚎什么嚎什么!不知道今儿过年呀!晦不晦气!”    门框上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这下彻底寿终正寝了。一驼背婆子插腰立在门口,扯着破锣嗓子叫骂。    芙蕖闻声颤了颤,抖着嘴唇抽噎道:“郝、郝大娘,我家姑娘她、她死了……”话音刚落,小雨点儿又簌簌而下。    “死了?”郝大娘将信将疑地朝内探了探头,眉头一皱,逃也似的退出门,边掸衣服边咒骂,“赔钱货还真会挑日子,晦气晦气晦气!”    骚动引来旁人围观,那些平日里连这院门都不屑靠近的人,现下都兴致勃勃地聚到门口看热闹。    “咋回事?”    “那赔钱货死啦!”    “啊?他娘的,早不死晚不死,偏挑这大喜的日子死!咋这么不要脸呢!”    “咋办?要告诉老爷不?”    “别呀,大过年的找那劳什子晦气干嘛。得,我认栽,一会找条破席子裹了丢乱葬岗去。”    “你们!你们!”芙蕖气得直跳脚,边抹泪边骂:“你们欺负人!姑娘怎么说也是花轿正经抬进门的,她活着的时候你们就巴不得她早点死!现在她死了,你们还敢这么对她,她才十六啊!十六啊!你们还是人吗?还是人吗!”    “哟哟哟,你还敢跟我们吵?她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们宋家非要跟我们钱家攀亲,为了银子甘愿给人当小老婆,现在又装劳什子清高?”    “就是就是,就她那扫把星、赔钱货,死了才叫天下太平!出阁前把自己的亲爹克进牢里吃牢饭,出阁后又把自己夫君克得重病在床,咱们肯舍她一卷席子已经是大度了!”    吵闹声越来越大,盖过了漫天爆竹声。而这当事人却面无表情地捧脸坐在床头,呆呆望着自己的尸体发呆。    啧啧啧,多标志的脸蛋呀,养水润了绝对是当世西施、杭城玉环!唉,可惜了。    采薇揉了揉耳朵,不知是不是死了的缘故,她的听觉突然敏锐了好几十倍,外头的嘈杂如利刃笑在磨刀石上,刺耳异常。    真是活着不能畅心,死了也不得安生。    为躲清净,她只好捂着耳朵仓皇飘了出去。甫一出门,一道白光就照脸劈来……    ***    五月,宋府。    重生后的第十日,采薇披草戴花地缩在墙脚,偷听爹爹和祖母的谈话。    在这十日里,她始终无法相信,自己是真的重生回到了十四岁这年。为此她上过两次吊,跳过三回井,吓得芙蕖晚上都恨不得睁着眼睛睡觉。    在狼窝里苦熬了两年,好不容易才解脱,怎么就又回来了呢?那些恶心事,还想她再经历一遍?    做梦!同一条阴沟翻两次船的,那叫傻,她可不傻!采薇自信地挺起胸脯。    “京城可有信了?”说话的是宋家老太太,采薇的祖母,声音沉稳略带急切。    “回母亲的话,有消息了。”宋恒言语间甚是恭敬,隐约流出几分喜色,“甄兄刚从京城打听来的,上头的局势果然不妙。”    断了片刻又接上,刻意压低声音:“母亲也知,如今皇上垂暮,而储君之位仍旧悬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当属五王爷与八王爷羽翼最为丰满。年后儿子便会迁入京城,若想在那挣出一方天地,现在就该仔细权衡立场。”    沉默中夹着念珠摩挲的声音,越转越快,不似平常那般有章法:“你有何打算?”    “依照现在的情势,两位王爷在朝堂上的势力虽不分上下,可唯独五王爷于军中有支持,儿子以为,他的胜算更大些。”    红花绿草下,采薇的脸黑了几分。    的确胜算更大,如果他没在京郊战火中,被他弟给一箭结果了的话。    “军中支持?”    “就是那定安侯薛家,祖上原是开国功臣,手中还握有太.祖皇帝亲授的丹书铁券,到了薛老侯爷这更是掌国之重兵,守四方平安。再说他家小辈,母亲是没瞧见,那嫡子薛晗骁,家中行二,当真一表人才,文修武德,当年北境之乱就是他亲自率兵平叛的。待日后袭爵,前途无量。更要紧的是,他与五王爷交往匪浅。”    彩蝶翩飞,而采薇的脸却黑如锅底。    的确前途无量,如果他能及时支援五王爷,而不是莫名其妙地死在半道上的话。    念珠转动声由急变缓:“官场上的事,我一内宅妇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老爷自己拿主意便是。切记一点,宁可谨小慎微慢慢来,也不可贪多冒进,宋家能否长久,全在老爷你一念之间。”    “儿子谨记母亲教诲。”    一只白猫跳上墙,姿态优雅地看着下方的球状采薇。    的确要谨小慎微,如果你不想再次因五王爷案而连坐下狱的话。    几缕蓄茶声后,屋内话题渐渐转入家常,语调也跟着松快起来。    采薇一手捧着小脑袋,嘟鼓着嘴,秀气桃花眼中盛满忧色。    上辈子,如果爹爹没下狱,甄氏就不会急着筹银子打点,也就不会把她打发去钱家给一个糟老头做妾。所以要想改命,就必须阻止爹爹跟那姓薛的通气儿。    该怎么拦呢?自己亲自上阵劝说?    那估摸着接下来几日她就该去祠堂,跟老祖宗们秉烛夜谈了。    那如果是祖母或者哥哥去劝呢?可行!可怎么才能请动这两尊大佛,这得好好算计一下……    “喵——”    她想得正出神,一团雪球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她头上。    “啊!”    “什么人!”    刹那间,采薇心中轰然一声:糟了!    屋内脚步声迭起,采薇一瞬间脑中电闪。    跑?兴许还没到院门口就会被拎回来。即便侥幸逃掉了,依宋恒的性子,绝对不会就此罢休,挖地三尺也会把她揪出来,到时可就不止跪祠堂那么简单了。    低头瞪向怀中一脸无辜的猫,见它通体雪白,唯右前脚掌黢黑,忽然计上心头。    她从鬓上拔出一支发簪让它叼在口中,并扬拳警告。雪球小声呜咽,垂耳乖乖叼好,不敢再造次。    待宋恒气势汹汹出来后,见到的却是这么副景象。    缤纷落英下,采薇眉目含笑,对着怀中的白猫说教,像是母亲在教训自己的孩子,言辞虽严厉,可语气神态却是温柔。    “你个小混球,害我好找。平时好吃就算了,这簪子可万万吃不得。”    笑语未落,一偏头正好撞上宋恒深沉的目光。她有些吃惊,连忙敛衽行礼。    “怎么回事。”宋恒板起脸。    “回爹爹的话,女儿方才在屋里画画,这只蠢物突然跳进窗内,踩翻了墨汁不说还叼走了女儿的发簪,这才追了过来。”语气恭敬,带着点懊恼。    宋恒扫了眼雪球嘴上的发簪,目光在它右脚上停了会,转而又落到采薇额上细细密密的汗珠,大抵信了一半:“一支簪子而已,丢了就丢了。”    心思一转,又道:“刚巧你姑姑来了,正和你祖母说话,你也进来问个安吧。”    采薇眉毛轻挑,心中一笑,老狐狸!    她当然知道姑姑不在里头,爹爹这么问分明是存心试探。倘若她没有偷听,以为姑姑真来了,自然大大方方地就进去了;若是心中有鬼,以为有诈,便会扭捏着借口推诿,甚至不小心说漏嘴。    “姑姑来了!太好了!小半年没见着她,怪想念的。”笑靥如花,酒窝浅浅,比牡丹娇俏。    宋恒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换成平时,他大可直接发难,可今日这事关系重大,这才拐着弯试探。况且刚刚她见到自己时的讶异,似乎不知他就在屋内,若是直接问话,说漏了什么,反倒坏事。    “算了,瞧你这满头大汗,还是快些回去换身衣衫,别着凉了。”语气柔软下来,带着关切。    “……是。”采薇眼中适时地闪过一丝失望,行礼退下。    一小步一小步,一大步一大步,最后干脆撒腿跑了起来。风儿一刮,后背冰凉。    ***    戌时的梆子刚刚落下,同心院中,甄氏在院子里转了足有七八小十圈,俨然就要化作一尊望夫石,终于把宋恒给盼了回来。    她端出十二分笑容迎了上去,将他拉进屋子。屏退众人,殷勤沏好一碗酽酽的普洱递上去,娇滴滴关切道:“老爷在衙内操劳了一日,快喝口茶歇息歇息。”    宋恒一脸惶然不敢接,与甄氏相伴多年,她的性子自己最清楚不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滚了滚喉头,壮起胆子捧过茶碗浅啜了一口。嗯,还好,没毒。    “夫人有话,但说无妨。”    甄氏便不再客气:“听哥哥说,老爷有意结交那定安侯薛家,可是真的?”    “官场之事,我自有主张,你无须多问,安心理家便是。”    “我听说,那薛家二公子不仅仪表堂堂,年纪轻轻就已立下不少战功,如此青年才俊……可是有婚配了?”甄氏执起手中团扇凑到宋恒面前轻轻扇动。    宋恒下意识后靠,蹙眉迟疑道:“只听说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似乎尚未定亲……你作何打听这个?”    “当然是为了庭儿!”甄氏大喜,“她如今也老大不小,可再耽搁不得了。我这些年挑来拣去,终归没能寻到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现在刚好,这薛二公子模样好,出身好,年轻有为,还是薛家唯一的嫡出子,日后定是要袭爵的,与庭儿正好般配!”    宋恒正在喝茶,一口气没喘匀,险些呛着:“你说什么浑话!那薛家也是我们能随意攀亲的?还配得上庭儿,呵,你怎么不想想,庭儿配不配得上他!”    “怎么就配不上了!我的庭儿哪里不好!论模样,论品行,就算搁到京城闺秀里头,那也是样样拔尖儿的!”甄氏怫然,翻了个白眼不再睬他。    “模样品行?”宋恒哂笑,将茶碗重重搁在几上,“先遑论这些,就庭儿那骨子傲气,若真嫁入那王公府邸,你就不怕她受委屈?”    这招剑走偏锋还真有奇效,甄氏闻言皱了皱眉,旋即又强硬道:“老爷这么说,可是瞧不起庭儿!”    “我……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宋恒又好气又好笑。    “哼,是,比起那些个有爵之家,你们老宋家的门楣确实低了些。像予薇,采薇那样的,自然高攀不起。”甄氏慢摇团扇,飞眼冷嘲,“可庭儿不同呀!她可是我们甄家的嫡出亲外孙女,她的外祖父,那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领了二品衔的。就这杭州织造的差事,那也是当年皇上亲自派人来我们甄家大堂下旨任命的。论门第,配他一个鲁莽武夫,还是庭儿吃亏在前头!”    提及母家,甄氏喜上眉梢,得意难掩,不自觉挺直腰板:“听说哥哥此番回京述职,受了不少封赏,明儿他的接风酒,我且得备上一份大礼,好叫他也帮衬着老爷您一些,顺便提提庭儿的事。你瞧瞧,这一大家子,最后还得靠我不是?”    话音未落,她便起身进了里屋,独余宋恒一人在外间。    宋恒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托着茶碗的手指节隐隐发白,将余下的残茶一仰而尽后便摔门而去。    跟在身后的长随来顺捏了把汗,心中暗暗叫苦,瞧这二位今日的架势,老爷今晚约莫又要宿在书房里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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