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堂,紫檀软榻上。 宋老太太今日尤为高兴,将念珠往袖子里缩了缩,抱着白胖则瑞亲了又亲。 小家伙知道这是被疼爱的表现,扑闪着大眼睛咯咯笑,学着老太太的动作也在她脸上啄了几个口水印子。予薇正拿帕子帮庶弟擦嘴,一个不留神,也得了两个。 老太太被逗得咯咯直笑,瞧着二房姐弟俩,一个温婉大方,一个天真无邪,心中甚是熨帖,思及自己的次子,眼角又不禁泛酸。 宋家次子,宋恒的胞弟宋惟,原也是个读书的好材料。只可惜出生之时,恰逢杭州时疫,宋老太太不幸成了病号之一,紧跟着诞下的男婴也好不到哪去。三天一发热五天一昏迷,拿药当饭吃,只能卧床好生将养着。 熬到二十好几才终于娶上媳妇,可那也是个短命的主,刚生下予薇便大出血撒手人寰。之后宋惟又得了一通房,可怜也是难产而死。或许,这就是命里克妻,注定要孤独终老吧。 因着这层关系,宋老太太总觉是自己对不住二房这头,孙辈中难免也就更偏爱予薇和则瑞。不过好在,这对姐弟似乎并未受父辈影响,身体倒还康健。 采薇点了点小家伙的鼻子佯怒道:“瑞哥儿只亲祖母和予姐姐,可是嫌我了?” 小家伙听不懂采薇的话,瞪圆了一双大眼,以为她真恼了,连忙探头在她脸上也啄了一下。 冰凉触感留在脸上,采薇心头暖洋,在他小胖脸上回了一礼:“趁你还没长开,赶紧多占些便宜,待日后成家了,姐姐就算想亲,只怕有人就该不乐意了。” 予薇剜了她一眼:“就你会贫。” 宋老太太也跟着哂道:“采儿这性子,日后挑夫婿,还得我亲自相看,非要寻个厉害的专门来治你不成。” 采薇嘟嘴丧气道:“那祖母可要好好斟酌,别寻个银样镴枪头来就成。”两手一摊,无奈摇头:“也别太厉害了,我、我可没练过武。” “祖母您瞧瞧,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她倒先惦记上了,也不害臊。”予薇拿帕子捂嘴打趣。 宋老太太笑着拿手指点了点采薇,一时也拿她无法。肉团子不明白她们在说笑什么,一个劲地呀呀傻笑鼓掌。 采薇厚着脸皮继续插科打诨,白脸红脸轮番唱,努力逗老太太开心。 有了上辈子的教训,她已将宋家看了个透彻。她不是庭薇则琋,一出生便注定会被父母捧在手心上宠着护着,也不会像予薇则瑞那般格外受祖母疼惜。 没人与她撑腰便只能自己想明白些。夹缝中求生存,尽管艰难了些,但好在祖母有颗菩萨心肠,只要常在她膝下孝顺着,自会得她关照。 恨只恨自己上辈子没能早些看透这点,否则被甄氏出卖时,也不至于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祖孙四人相谈正欢,采薇见时机差不离,笑眯眯在随身包裹中摸索,忽闻外间传来笑语声:“老远就听见祖母这处热闹,可是我来迟了?” 心中咯噔,糟了!千算万算,偏偏算漏了她! 珠帘打起,进来一位清丽姑娘,面容同采薇有几分相似,只眉宇间傲色难掩,十七年岁已是通身气派,她便是宋家长房的嫡长女宋庭薇。 庭薇淡淡扫了眼众人,直奔老太太跟前:“庭儿给祖母请安了。” “今日吹得是哪头的风,竟将你们这几个小祖宗都招来了。”宋老太太大喜,忙招呼庭薇至身旁,上下左右仔细打量,“这几日在你外祖父那,山珍海味吃多了,可有坏了身段?” “祖母您就爱拿我寻开心。”庭薇面露娇羞,轻轻推搡着老太太的肩膀撒娇。抬眸正好瞥见采薇手中的画卷,扬眉问道,“还真是赶巧了,采妹妹又来献宝,可否让姐姐我也跟着长长眼?” 采薇谦逊道:“不过是闲暇时画着顽的,入不了眼。” 庭薇这厮,仗着自己嫡出的身份以及舅家的权势,别说采薇,就连同是嫡出的予薇,也不放在眼里。平日里除了戏鱼喂鸟,抚琴簪花外,闺阁里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同自己唱反调。 “爹爹平日里最爱夸采妹妹的墨宝,怎会入不了眼?”庭薇勾起嘴角,趁她不注意,抢过画来递到老太太面前,展开细阅。 青砖黛瓦下,合欢花枝灼灼,如云如雾,似大片霓虹烂漫纸上,呼之欲出。 “祖母您瞧,采妹妹这画技是越发炉火纯青,只怕过不了几日,就连则琋哥哥也难望其项背了。”予薇笑着上前缓解尴尬,为老太太讲解其中的笔墨门道,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那当然!采薇压住嘴角欲勾起的弧度,嘴上却是另一套:“予姐姐谬赞了。” “予妹妹此言差矣,我瞧这画,面上是好,可经不起琢磨。”庭薇蹙眉摇头,纤纤玉指落在画上,翘起勾人兰花,“祖母您看这,落笔过重,都将这花给画死了。” 采薇掀了掀眼皮,瞟了眼庭薇所指之处暗暗记下,琢磨着下回就用这力道给她画幅小像,看她敢不敢说自己是死的。 “字画什么,我的确不懂,让庭姐姐笑话了。”予薇绕到采薇身旁,笑着攥起她的小手裹入掌心,“就觉着采妹妹这画,寓意不错。合欢,阖家欢乐,这是在祝福祖母您身体康健,我们宋家长长久久呢!” 宋老太太顺着台阶充当和事佬,边收画卷边笑呵呵道:“予丫头一语中的,此画火候是欠缺了些,可瑕不掩瑜,也算上乘之作。”念珠顺势滑至腕间,勾得则瑞挥舞胖爪子去拨弄。 采薇心口微霁,展颜一笑,缀在两颊的酒窝娇俏可爱:“还是祖母您有眼光。” 庭薇阴下脸,狠狠扎了她一记眼刀。骂谁没眼光呢? 采薇漾开一抹更浓的笑。就是你!就是你!没眼光! 四目相对,火星嘶嘶。 “唉,酒香奈何巷子深,纵使采妹妹有十八般武艺,碍着这庶出的身份,名气也出不了这间院子。”庭薇漫不经心地将碎发掖到耳后。 “庭儿!”老太太怒目。 庭薇吐了吐舌头,盈盈转到老太太背后替她捏肩,打起哈哈:“怪我怪我,口无遮拦,一心为采妹妹感叹,都有些口不择言了。姐姐是无心的,妹妹可莫要怨我。” 宋老太太拍拍她的手,眉目舒展,笑嗔了一眼便低头逗起怀中的肉团子。 她绝对是有心的!采薇窝火,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 放在从前,她约莫当场就被气哭,闹到宋恒面前讨说法。紧接着庭薇就会充分施展她巧言善辩的本事,将黑的说成白的,公的说成母的,直把宋恒哄得头昏眼花,说不定最后受罚的还会是自己。 只可惜,今时不同往日。 采薇巧笑嫣然,朝她微颔首:“庭姐姐的良苦用心,妹妹怎会不知?只私心想着,姐姐这般善解人意,妹妹我还真有些妒忌这未来姐夫呢。” 这丫头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及婚事,庭薇面露赧色。母亲眼高,替她挑拣多年都未有着落,论起这杭州城中,哪家闺秀到她这般年纪还未出阁?而今就连予薇都已及笄,再耽搁几年,她就真要成老姑娘了。 怒火直要冲破庭薇眼眶,采薇却只眨巴双眼,一脸无辜。 予薇揪着手绢,左右为难,绞尽脑汁想打圆场,却只听“噔”的一声,似有丝线断裂,紧跟着便是则瑞高亢的哭声。 一直侍立在后头的崔妈妈大惊,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 却见软榻之上,小家伙红肿着一双眼嘤嘤直哭,手里头攥着几颗紫檀木珠子。四下顾盼,榻上、地上也皆零星滚落了几颗,仔细一瞧,崔妈妈脸上的褶子又加深许多。 那是老太太从不离身的紫檀念珠。 听说老太太幼时身子骨就比常人弱,怎么医都治不了本。后请人批八字,结果如何只怕连老太太自己也不甚明了。只是自那以后,这念珠便到了她手里,还得了句吩咐,说这是保命的东西,片刻离不得身,倘若念珠出了差错,无论何缘由皆为大凶之兆,唯亲至最近一处庙宇解煞,方能化解。 原只当是疯人疯语,做不得数,不曾想竟歪打正着。自打有了这念珠,老太太的身子是一日好过一日,能跑能跳,同常人无异。不巧某天,这念珠不慎丢失,老太太竟也跟着卧床发热,直到念珠重新寻回才退了高热,至此才真正笃信这番话。 现在念珠毁了,虽说是瑞哥儿年幼的无心之失,可倘若真应了那话……崔妈妈深吸口气不敢再往下想,连忙招呼屋内丫鬟俯身捡珠子。 老太太面色苍白,奈何心疼孙子,强敛惊色替他揩泪:“瑞哥儿不哭,祖母再许你些别的玩物可好?”朝则瑞的奶娘使了个眼色,婆子心领神会,连哄带骗地将小家伙抱了出去。 她的视线转而落到身侧三个同样受惊的呆头鹅身上:“今日玩闹久了,你们也乏了,早些回去吧。” 庭薇最先缓过神,朝老太太福了福身子疾步离去。采薇后知后觉,拉着予薇的衣角一溜烟小跑出了门。 小的们都走了,欢声笑语也跟着没了踪影,福寿堂里瞬时空荡下来。 宋老太太欲起身,忽觉脑中嗡嗡,像是被剪去绳子的提线木偶,整个人径直往后栽去。 好在崔妈妈机敏,及时伸手扶住,温热手掌一触到老太太冰凉如水的指尖,叫她吓得不轻:“事情已然发生,您可千万沉住气!” “备、备轿,去灵隐寺,解煞。” *** 自福寿堂出来,予薇胸口便结了团郁气,神色恍惚,险些栽跟头。 采薇一路好说歹说,嘴皮子都快磨破,才将予薇安抚妥当送回栖云楼。才松下半口气,又马不蹄停转道回自己的枕风苑。 劝人容易劝己难,采薇的心也随步子加快跳动。 祖母信了一辈子佛,想让她老人家出山去劝阻爹爹,借助怪力乱神之象最有效,那串念珠便是上上选。 她原本只想借看画的空档,让瑞哥儿对那串念珠起兴致,她再借题发挥,哄祖母去灵隐寺上香问签,寺庙那处她已安排妥当,只要祖母去了便能叫她顿悟佛祖的心思:薛家不可往来。 即便庭薇半路杀出,她至多也就在劝说祖母时多费些口舌。谁成想……唉,到底是低估了奶娃娃的战斗力。 祖母呀祖母,您可千万别出事。待事情落定,采薇一定好好孝敬您。 抬头瞧了瞧屋檐上的日头,这会子则琋也该下学回来了。她用力揉搓双眼振作精神,今日还有块更硬的骨头等着她去啃。 “芙蕖,今早叫你准备的东西可都备好了?”采薇风风火火跨进院门。 芙蕖小跑着出来:“都备好了,备好了。” 采薇抢过她怀中物什,转身便走。 “诶!姑娘不用些饭食吗?” “不了不了,保命要紧。” 芙蕖闻言,如遭雷劈。完了完了完了,大白天说胡话,姑娘魔障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