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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谁胜谁败,只要战火停息,于百姓而言都是一桩幸事,可于宋家而言却并非如此。    近日,宋家人的脸色煞是精彩。    宋恒似头顶乌云,见谁都黑着一张脸。煮熟的鸭子,竟真叫它飞了?念起前程,他觉得煮熟的应当不是鸭子,而是自己的心。    甄氏则相反,面若灼火,只消一丁点儿火星子就能瞬间蹿腾出熊熊烈焰。    同心院顺理成章地成了烽烟重灾区,据来顺那打听来的消息,光这几日含冤亡故于甄氏手中的瓷器约莫就有二十来件,且以官窑居多。    至于争吵的内容,十之有九都是甄氏在抱怨宋恒没眼力,平白断送了庭薇与薛二的大好姻缘。    宋老太太虽神色瞧着郁郁,可毕竟是见识过风浪的人,还算沉得住气,只早晚更加勤快地到佛堂上香。    采薇心虚,一连几日都不曾好眠,煞白小脸上两顶黑眼圈极是明显,若非不得已,她坚决不愿踏出枕风苑半步。    予薇还就此打趣她:“闻得蜀中有一熊,长得憨傻可爱,通体雪白,只那四肢、耳朵、眼圈黢黑。古有庄周梦蝶,今有采薇梦熊。”    采薇苦笑两声,心里咕哝:老天,这要真是梦该多好!    唯有则琋那张冰山脸,颇有举世皆愁我独安的架势,心安理得做着局外人。就连采薇都心生怀疑,莫非那晚宋恒只是寻他喝茶没谈别的?    怎么就成了呢?那姓薛的怎么就及时赶到了呢?赶上就赶上吧,那你上辈子怎么就没赶上呢!    采薇气得在纸上一通乱涂,笔墨浓重,灌透纸张,生生摧残了一簇好牡丹。    一旁研磨的芙蕖偷偷侧眸打量,心里咕哝:姑娘最近为何总爱写“薛晗骁”这三字?    心烦归心烦,这次宋家虽未从中获益,平步青云,但好在也没见亏损,算是稳重求胜了,比起上辈子那真是好了不知有多少。幸好没劝老爹投奔八王爷,否则……    采薇如是安慰自己,老爹安然无恙,自己就无需再与人为妾,如此也算安然渡劫了。    心中阴霾渐散,消停了没几日,她便外甥打灯笼,照旧寻予薇吃茶,同庭薇斗法,啃则瑞小脸,人生好不快意。    然好景不长,老天爷似乎,并不想遂她心愿。宋家的顶梁柱,还是倒了。     一朝皇帝一朝臣,自古新帝登基,最先要做的便是铲除朝中异己,宣德帝也不例外。龙椅还没坐热,就把原本八王爷麾下的那波朝臣全“请”了出去。    打扫完一波似乎还不够他挥洒热血,喝盅茶的功夫,他又突发奇想,提笔洋洒出一道旨意,通传各州府县,鼓励各位地方官踊跃检举揭发身边官吏的污秽恶行,一经查实,检举者大大有赏,而被检举者……就只能为自己焚香祝祷了。    又是一番恶战,不见刀光剑影,却无处不是血色杀意。    同在一个官场上过活,谁比谁钻营得容易?谁又不知道谁的老底?    有人蠢蠢欲动,自然也有人急得团团转,生怕第二日一觉醒来,顶上的乌纱帽就被昔日同窗挚友给摘了去。    因着皇上这回是在品龙井时得来的灵感,大家也便戏称此举为“龙井改革”。采薇也因此怨恨上了龙井茶。    为什么?因为她那文德双馨的宋老爹,惨遭同僚暗算,再次锒铛入狱了。    ***    狭小的破屋,木桌瘸条腿,烛火昏惨惨,墙面破兮兮。深吸口气,药香呛鼻。    采薇一脸茫然地呆坐在床上,打量四周。    这是哪?好生眼熟?芙蕖呢?    手指无意间触及一冰凉物什,颤了颤。    她惶惑地扭过头,但见一女子阖眸安静睡在她身边,五官清秀,眉目却并不舒展,似被屋内苦涩药味熏皱。面白如纸,印堂发黑,分明是副死相。    心底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猛然一跳。她用力揉搓双眼,定睛一看,吓得连连后退。    这里是钱家!这人正是自己!    “芙蕖!芙蕖!”    她尖叫着冲下床,泪水成决堤之势,一滴,两滴,三滴……落在黢黑地面,绝望蔓延生长。    屋外,七彩烟花璀璨了半边天,于丝缎般的夜色中绽放,吹落繁星,点亮人间。    屋内,她独自一人惊恐,愤怒,疯狂,看尽地老天荒。    ***    “姑娘,姑娘,快醒醒,姑娘。”    团花锦被中,黑白分明的桃花眼赫然睁开,盛满惊惧,细细薄汗伴着急促呼吸声淌下。    “姑娘可是发噩梦了?”    采薇望着头顶的海棠花纹怔怔发呆,一言不发。    芙蕖拿帕子替她擦拭,指尖触及她发寒的脸颊,颇是诧异,莫非还沉在梦魇中缓不过来?眼珠子一转,俯身到床底摸百宝箱。    采薇顾不上着袜穿鞋,光着俩嫩白小脚丫跳下床,直冲到梳妆台前,抓起铜镜举到面前。    还是那张圆润白净的小脸,笑起来有两个娇俏可爱的酒窝。轻轻掐了一下脸颊,果然吃痛。    还好是梦,还好是梦……采薇长吁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小心脏渐渐回归原处。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的视线突然开始模糊。晨曦微光透过薄窗纸淡淡笼在她身上,将屋内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她是真的重生了吗?过去的这些日子,会不会只是她死后的一缕怨念化作的黄粱梦?    “姑娘!你怎么连鞋都没穿就下床了?虽说现在是夏日,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着了风寒可不是顽的!”    芙蕖急忙寻来外裳罩在她身上,推搡着她往床沿边走去。还没走几步,面前这个软糯小物就反扑到自己怀中呜呜大哭起来。    “芙蕖!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突如其来的转变叫芙蕖一头雾水,可渐湿的衣襟又让她不由心软,轻抚她的后背柔声道:“姑娘不怕,只不过是一场梦魇罢了。天亮了,梦也醒了,没什么可怕的了。”    采薇偏过头,瞥了眼窗外烂漫了半边天的锦霞,心中微霁。    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往者不可追,这辈子,她还活着,的的确确还活着,并且还要活得更好。    ***    城中流言四起,一时间宋府成了大家伙茶余饭后最大的谈资,好似全杭州城的灰色云絮都齐齐聚到了这处,就连府中采办出趟门都会被引得一群人在后头指指点点,高声议论。    宋府内更是人心惶惶,似来顺那样忠贞的奴仆多少还能沉住气,可底下那些却几乎炸开了锅,有条件的纷纷寻自家亲族帮忙赎身,没条件的则抱着枕头哭哭啼啼。    采薇面上虽安分守在枕风苑内,内里却心急如焚,托芙蕖打探了好久也无半点消息。      宋恒乃两榜进士出身,为官多年,得甄家帮衬,自己又肯下功夫,这才挣了一好仕途,外头不定惹了多少红眼。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宋恒自然也不例外。如今正好,新帝登基,朝官更迭,但凡有人有心翻旧账,都能寻到些由头作伐,参上他一本。    可究竟参了什么?采薇咬着笔杆,半天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宋恒入狱,宋惟重病在床,宋老太太一时经不住打击,也跟着倒了下去。如此风雨飘摇的节骨眼上,支撑起宋家的重担全部落到了甄氏肩头。    到底是甄家嫡出的女儿,宋府的当家主母,即便没了男人,也不会轻易垮掉。几番训斥,几道条例,几通板子,就将宋府上下整治了个妥当。    阖府上至老太太,下至丫鬟小厮,对甄氏都颇是信任,唯独采薇坐立不安。    除却府内日常,甄氏还做了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火速同母家哥哥交换庚帖,让庭薇与自己的亲侄定亲。对此采薇也连连点头,宋家如今朝不保夕,庭薇若是没了这一支撑,出嫁就更难了,也难怪甄氏心急。庭薇能嫁回甄家,也算不错的归宿。    可这第二件事,却让采薇如鲠在喉。甄氏一声令下,招呼都不打就将枕风苑内的一应丫鬟仆役来了个大换血,甚至还将芙蕖打发去了庄子。    她想做什么,采薇心里一清二楚。    这日午后,杭州城里降下一场暴雨,伴着轰隆雷鸣,气势磅礴似天河倾泻。待到云销雨霁,却也是黄昏落日。    就在早晨,满院的合欢还烂漫得不可一世,只一场雨,便都颓然零落,了无生机。    采薇搬了张藤椅独自坐在空荡院中凉荫,大雨过后,她的心也随之平静不少。泻了杯茶,望着金乌一点一点没入地面。    院外传来细碎脚步声,采薇摩挲着杯盏上的兰花浮纹,安然等待她们的到来。    “哟,采姑娘怎么坐这来了?这夜里头风凉,仔细别冻着。”何方家的脚下一顿,不曾料到采薇会在院子里,瞧这架势似乎是在专程等她们,心中微讶,扯动嘴角干笑两声。    采薇慵懒歪在藤椅上,支着头不回话,只淡淡朝她一笑。    何方家的略略失神,似乎有些不认识眼前姑娘,只觉她一颦一笑都清艳至极,恍若云霞中步来的仙女。心里发虚,匆忙错开视线:“夫人叫老奴来唤姑娘过去,说是,呃……说是有要事同姑娘商量。”    “今日这日头可是从东边落下的?母亲有事,竟会想到找我商量?”采薇心中酸涩,嘴上故意揶揄。    “这……老奴怎知?姑娘、姑娘还是不要为难老奴了。”    采薇偏头看向她身后——几位膀大腰圆的壮实婆子,手里头还拿着麻绳,木棍。    这一幕真是何等熟悉呀!采薇腹诽,将杯盏藏入袖中,起身抚平衣上褶皱,昂首挺胸走向拱门:“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身后是云霞旖旎,前方却已黯然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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