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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房里静得出奇,落针可闻。    甄氏板着张脸,端坐在正中太师椅上。豆大灯火于桌角微微打颤,在她脸上化开一片寒霜。身旁伺候着的丫鬟婆子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引火烧身。    木门吱呀一声敞开,采薇被人推搡着进了门,脚下趔趄还未及站稳,迎面便是一记狠厉耳光。    “你们柳家,还真是了不得了!”    甄氏面目狰狞,甩了甩胀疼的右手,还不解气,抬手刚欲再挥下。何方家的赶紧上前拦住,担忧地觑了眼采薇肿胀的左脸,凑到甄氏耳旁小声嘀咕。    甄氏闻言微露忧色,狠狠扎了采薇一记眼刀,愤然放下手回太师椅上坐定,借温茶来平静心绪。    采薇捂着发麻的半张脸,火辣痛意卷来,连牙帮子也跟着抽痛。一双桃花眼瞪得圆溜,茫然地看向上首。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清楚地记得,上辈子老爹出事后,甄氏寻她是为了“商量”出嫁一事,且甚是心平气和,怎么现在一上来就摆了这么一出?莫非自己料错,甄氏此次并非为了自己的“婚事”?柳家?作何又平白牵扯出柳家来了?    提起那倒霉赌鬼舅舅,就连采薇自己也不由腹内作呕。    当初母亲死得不明不白,他同舅母曾借事作伐,来宋府大闹了几日,得了几张银票后立时就没了动静。这么多年也未曾有过往来,甚至于上辈子自己被甄氏出卖时也不见他们现身,兴许他们早就忘了还有自己这么个外甥女。    “采薇粗蠢,不知母亲此言何意?”采薇揉搓袖口,一字一顿问道。    半盏温茶下去,甄氏定下心神,飞眼冷笑道:“就是你那了不起的舅舅,也不知受了哪位高人指点,竟敢上公堂状告老爷治家不利,罔顾人命,害死了他的宝贝妹妹,你那狐媚子生母。”    故意拖长的尾音叫采薇心下不爽,内里似打翻了五味瓶,淌出各种滋味。爹爹这回入狱,是舅舅告的状?还是借母亲的名头?    淡淡凉意漾在心头,采薇不自觉勾起嘴角自嘲,看来他又缺钱了。    她强硬下心思,昂首回视甄氏的目光,攥拳咬牙道:“采薇斗胆饶舌一句,此事与我何干?”    头一次见这软弱丫头敢如此顶嘴,甄氏愣了半饷,火气再次涌上,比方才更甚,指着她鼻子叫骂:    “怎么没关系?你不就是那柳氏肚里出来的下贱种吗!哼哼,当初明明答应得好好的,拿了银子这事就算翻篇,可现在呢?!别人随意挑唆一句就敢蹬鼻子上脸,反咬我们一口?”    采薇长吁一口气,眼神愈加镇定,一字字断金咬玉:“此事,与我,更与我娘,无关。”    “放肆!”甄氏怒极,巴掌举至半空,瞥见何方家的告诫眼神,迟迟未能落下。    瞧着采薇那张与柳氏相似的脸,连日积蓄的怒意一并翻涌上来,在她臂上狠掐了一下:“与你有无干系岂是你说了算?吃里扒外的下贱种!我今儿就要告诉你,你们柳家不想让我好过,那我也不会让你好过!”    甄氏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弹了弹指尖,眼底满是嫌恶:“如今你也十四了,也该寻个正经人家嫁了去,正好最近钱太老爷有意纳房小妾,他可是杭州城里响当当的大盐商,良缘天赐,你可莫要错过。”    瞧见采薇逐渐泛白的小脸,甄氏稍感解气,俯身凑到她面前冷笑:“你们不就是惦记钱吗?这回我可给你们寻了座金山,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好好谢谢我。”    大仇得报,甄氏心中甚是舒坦,起身扶正鬓上发簪,对下人吩咐道:“三姑娘出嫁在即,你们可都给我长点心,别叫她受委屈。倘若出了岔子,仔细你们的皮!”    采薇气急,刚想回嘴,却被身旁冲上来的几个壮实婆子捂住了口,揪着头发按倒在地。    “啊哟,还敢咬我!”一婆子甩了甩手,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稻草塞进她嘴里。    腐臭味冲鼻,呛得采薇腹内一阵一阵泛酸水。顾不得所谓的淑女矜持,她越发拼命挣扎,却引得那群婆子越发下狠手。动动手,双手被捆;挪挪脚,双脚被束。    “哼,姑娘就消停会儿吧,没用的。”一尖脸婆子有意讨好甄氏,在采薇腰上用力掐去。    采薇目露凶光,甩开揪住她发髻的手,朝那婆子发力撞去。    “哎呦。”婆子一时不察,摔了好大一屁股蹲,引得大伙哄堂大笑。她脸上挂不住,对上采薇那挑衅的眼神,气急败坏,拎过门口一桶雨水对着她当头淋下。    即便是夏日,入夜后到底发寒。风儿一刮,寒意顺着滴水的衣裳直往里头钻,采薇冷得顿时一个激灵,整个人仿佛麻木了一般。    尖脸婆子偷偷打量,辨出甄氏眼中的赞赏后备受鼓舞,撸起衣袖又拎过一桶冲她兜头倒下。    两桶水下来,采薇冻得直呜咽,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也不太分明,依稀只听见身旁忽大忽小的嘲笑谩骂声,还有甄氏临走前虚情假意的关心:“寻些膏药来,这么好的脸蛋,出嫁前可别毁了。”    ***    夜色似墨水氤氲纸上,灯火点点绰绰衬出世间寂寞。    采薇甩了甩头发,反溅了自己一脸水,蠕动身子,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倚在墙上。    麻绳浸过水后变得更加锐利,在嫩白肌肤上刻下道道殷红。    唉,疼一点也好,这样,才长记性。    采薇挪动腕间,强忍痛意,将藏在袖里的瓷杯砸碎,挑拣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磨蹭腕上绳子。    薄窗纸上印着两个守门家丁的黑影,谈笑声隐约传来,内容十之有九离不开宋府近日的风波。    看守甲:“我今儿见到甄家送来的聘礼了,好家伙,光是里头的缎子,随便挑出一匹就顶我们大半辈子的俸禄了。还有咱夫人,为了给庭姑娘准备份体面嫁妆,也是狠下了一番手笔,单说她那身嫁衣,前后就雇了二十来个绣娘,啧啧啧,这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看守乙:“谁说不是呀!同是嫁女儿,你再瞧瞧里头这位,弄得跟卖女儿似的。”    “可不就是卖女儿。”甲压低声音,“这杭州城里谁不知道那姓钱的老头好色,仗着手上有几个臭钱,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停地讨小老婆,连儿媳妇房里的贴身丫鬟都讨去睡了。但凡是个有良心的,谁愿意自家女儿去他那遭罪?说白了,这都是命,谁让三姑娘是个庶出呢?想想柳姨娘,唉,人善被人欺。”    “你说老爷要是在,三姑娘是不是就不用嫁了?”    “夫人作何看上钱家?还不是为了筹钱替老爷打点。为了这事,夫人都哭到甄老太爷那去了。”    “得了吧,我听说这回上头动静可不小,皇上是铁了心要清理门户,甄家自己的屁股都还没擦干净,哪有功夫搭理咱呀。”    “要我说,老爷这回真要叫人给吃死了。否则一知府家的女儿,哪至于沦落到给人做妾?还是个没牙的糟老头,传出去都要叫人笑话。”甲义愤填膺道,“这婚事就连老太太都睁一眼闭一眼,我们在这瞎操哪门子心。”    二人越聊越兴起,就差举杯邀明月了,殊不知他们口中那“可怜的三姑娘”此时已成功挣脱绳子,偷摸从侧窗溜走了。    ***    后院,东北角,从左往右数第三座假山。    采薇点着脚四下里张望,半天才悄咪咪摸到假山脚下,又撅着腚悄咪咪移开石头,掏出藏在下头的百宝箱,拍去面上的土亲了一口,关键时刻还是银子最牢靠!    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悄咪咪绕到山后,抬起一手半拢在嘴边学布谷鸟的叫声。三声长,一声短。    竖耳倾听,墙外很快有了回应,同样是布谷鸟的叫声,三声短,一声长。    “是采姑娘吗?”年轻少年郎的声音,狐疑中夹着丝担忧。    “是我。”采薇压低声线,“都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准备好了。”少年急切道,“就是你脚下,稍稍偏左些,被一块青色石板挡着。”    采薇按照他的话猫腰摸索,院中土地因下午那场雷雨而变得格外泥泞,她捋起衣袖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将石板移开,露出一狗洞,大小刚好够她钻过。    她瞅了瞅洞口黑黢黢的泥土,上头还零星分布着些许嫩绿的苔藓。抬头望了望天上纤尘不染的白月光,蹲下身子将百宝箱先推了过去,长吁一口气,似下了很大决心,匍匐在地顺着狗洞一寸寸向外挪去。    “冬瓜你这什么手艺,挖个洞还能越挖越窄?”采薇刚从狗洞中钻出,就没好气地赏了少年一记爆栗。    冬瓜委屈巴巴地揉着额头,满不情愿地接过她递来的百宝箱,瘪嘴嘟囔:“这也怨不得我呀,你才给了半个时辰,能不被人发现就不错了……”    采薇剜了他一眼,低头继续料理衣服上的腌臜。    “你……真打算离家出走啊?”冬瓜环顾四周,见没人发现,心下放松许多。    “不走,还真留在这给那姓钱的当小妾?”采薇翻白眼。    “我这不是……”冬瓜神色纠结,挠着头问,“上次你让我假扮灵隐寺的和尚诓骗老太太,我就觉着不妥,后来还真出事了。这回你又让我帮着你离家出走,要是叫夫人发现,我铁定吃不了兜着走。”    “你就放一百个心,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没有第三个人知晓。”见冬瓜仍旧犹豫,采薇又补充道,“再者说,你的卖身契不是早就被我娘赎出来了么?他们就算起疑,也万万寻不到你头上,慌什么?”    冬瓜一咬牙一跺脚,摆出视死如归的模样:“不管了,反正也要搬家了。”    “搬家?”采薇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搬去哪?”    “最近地里头收成不好,正巧大哥又在扬州觅了份不错的差事,就打算把一家子都接过去。”    “扬州啊……”采薇蹙起眉头,陷入沉思,片刻又挑眉嬉笑道,“介不介意多添一口人?”    “你也要去扬州?!”    采薇两手一摊:“明日天一亮他们就会发现我不见了,与其在这坐以待毙,不如索性再迈出一步,你们走江湖的不是总说四海为家吗?日后,算我一个。”    她越是笑得灿烂,冬瓜心里越是酸涩。好端端一个千金大小姐,竟也沦落到这番田地。    想起当初在宋府为奴时,柳姨娘对他以及他家人的照拂,冬瓜不由攥紧拳头,拍着胸脯保证道:“成!日后,我的馒头分你一半!”    采薇被逗乐,笑啐了他一句。    夜风鼓荡,凉意顺着半湿的乌发浮散,沉入她心底。    身后的宋家宅邸,青砖黛瓦,庭院深深,似一头安静沉睡的巨兽,温婉其外,凶狠其中。这里住着杭州城里最风光的一家人,只是这风光,从来不属于她罢了。    抬手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指尖微微润湿,她怔怔出神。    上次流泪是什么时候?    是七岁那年,庭薇摔坏了祖母的碧玉扳指,嫁祸给她,害她在祠堂前罚跪了一整日,饿晕过去之时?    是十岁那年,娘病重,她哭着去找爹反被甄氏呵斥,锁在柴房三日,出来后却只能见到娘的棺材之时?    该是上辈子吧,十六岁那年,她在狼窝受了两年折磨,最后终于在那万家团圆,其乐融融的除夕夜撒手人寰之时。    泪水干涸,指尖酸涩,腕间的红痕隐隐作痛,她倒吸口气,万般情绪皆付诸南风。月光点缀眉间,镌刻下几分清明洒脱。    或许在甄氏那一巴掌落下前,她仍对宋家抱有一丝希望,而眼下,她已云开月明。    即便自己助宋家躲过谋逆一劫又如何?天道无常,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日后不会有旁的什么张三李四王八跳出来作妖呢?    只要宋家出事,她注定是被舍弃的那个。爹爹,甄氏,祖母,在他们眼里,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她一个小小庶女又算得了什么呢?    没人能救她,她只能自救。    采薇闭上眼,深吸几口气又吐出,目光自左向右移去,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不放过,良久,垂眸淡笑。    这里是她家,困了她十四年的家,门前有一条大河,河堤上栽种着十七株柳树。    夜色昏暗,树影婆娑,寂静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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