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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后头,柳十七趁人不注意又扯了扯裹胸带,她已经记不得这是今晚第几次了。应某人不想在宴会上丢脸的要求,她不得不换下原先那身行头,改了副青衣小厮的打扮来配他。    一个大男人讲究还真多,娇气!    陆家提供的衣服,料子自然是好的,比她那身袍子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可她就喜欢那身旧袍子,不为别的,就因着它宽松,即使不用裹胸带也不会叫人瞧出异样。    柳十七捏了捏衣角,无声叹道:果然好看是要付出代价的。她只盼自己一会千万别倒在半道上,否则非被某人嫌碍事一脚踹到水里不可。    举头望去,张家大门上,黑底金字匾额阔气大方,张敏亲自出门迎接,当真给足了薛晗骁体面。二人客套了几句就一前一后进了门,柳十七跟在后头,目不斜视,只拿余光打量四周。    今夜的酒席是张敏特地为自己的爱女在府另办的喜宴,可有趣的是,杭州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叫他请来了,就连来这“游山玩水”的薛都督也收到了请柬,却唯独少了那钱家。    司马昭之心呀!    柳十七最后溜了眼车马棚子,发现还有个人没来——现任杭州织造甄伯考,甄氏的嫡亲哥哥,她稍稍松了口气。    因着某人的古怪要求,她今晚很不情愿地洗去了脸上的黄泥,只在眉毛眼角绘了几笔,掩去女儿态,做了个简单易容。虽不及薛晗骁俊逸,乍看之下倒也清秀。换做旁人应当不会察觉,就怕逃不过她这“舅舅”的法眼。他没来,她倒安心了。    细细一想,又由衷佩服起来。不愧是经历了两朝更迭依旧安稳其位的老狐狸,嗅出了诡异的味道,直接躲开了。狐狸呀狐狸!    ***    一路走来,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他们见到薛晗骁就好像见着了雪花纹银般亲切,一个劲得往他面前凑。进门前柳十七还在他身后三步远,眼下却只能在人群外远远眺望一下他的玉冠。    她扯了扯衣襟抹了把汗,四下打量一圈,见有身份的都已进了大厅,而随行的小厮则都候在了屋外。心中不觉大喜,可以不用进去,那太好了!    旋即转向,步子轻快,屁颠屁颠地往角落凑,紧接着衣服后领就被人揪住,吭哧吭哧地拽了回去。后背贴上滚热胸膛,激起一身毛栗子。温热鼻息扑在耳垂上,语气戏谑,声音低沉,一下将她烧着了。    “喂,错了,这边。”    柳十七想挣扎,他的手却慢慢缠上她的腰,将她牢牢箍在怀中动弹不得。    “都督,您、您这是干什么?”——难不成怕我跑了?    那人凑近了些,薄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抹开绯红之色,笑着坦白:“怕你跑了呀。”    “呃……小、小的哪敢呀?”    “你不敢?”    “借小的俩胆也不敢呀。”    “好,我就借你俩胆。”    “……”    柳十七越挣扎,薛晗骁越来劲。缠在她身上的手突然施力,似铁铸般勒得她生疼,害她频频倒吸冷气。即便如此,她依旧绷着背,不甘示弱地瞪他。    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却是另一番暧昧姿态。周围安静了下来,大家伙互相交换了眼色,怔愣地看着这位素来以冷血阴鸷闻名的阎罗将军,此刻旁若无人地同自己的小厮调情。    断袖!活的!    说来都是些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油子,现下都张大嘴巴,眼珠子差点掉地上,尤其是那些心里打着旁的小算盘的人。    薛晗骁到了二十岁依旧未娶亲,难免惹人非议。有人说他太过风流,不愿成家;有人说他不食人间烟火,不屑成家;现在真相大白了,都督他呀,好男风!    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这几日四处搜罗美女,燕瘦环肥应有尽有,眼下偏厅那的脂粉香足以熏死一头牛,这下全折进去了。    ***    要说心中有恨,谁也恨不过柳十七。要说铮铮铁骨,谁也软不过柳十七。心中再恨也只能乖乖听话,谁让人家拳头硬呢?    厅内席开五桌,薛晗骁自然居上座。柳十七本想缩在角落,可终敌不过某人的淫威,百般不愿地站到他后头替他布菜。    酒过三巡,席上的气氛渐渐活泛起来,大家鱼贯上来敬薛晗骁酒,人声鼎沸,到处都蒸腾着热闹和欢喜,连周围助兴的丝竹声也听不真切了。    “薛都督初来杭州,想必还没听过那天音阁凤姑娘的曲子,当真是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呀!凤姑娘的妙手,比那九天仙女也是比得的。下官今儿正好将人给请来了,给都督您助兴,如何?”    “哦?真有这么妙?”薛晗骁起了兴致,一把扯过柳十七正在替他斟酒的手疑道,“比小七的手还妙?”边说边顺着手背轻轻拂下,害柳十七又激灵出一身毛栗子。    这还用问?干粗活的手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比,能比吗?      可辨出他眼中的情愫后,那人一下就蔫了,连连否认:“比不了比不了。”    本来还有几个人不死心想继续献宝,这下都彻底成了锯嘴葫芦,擎杯讪讪回去,看向他们的眼神也更加复杂。    薛晗骁满不在乎,一脸“幸福”地接过柳十七递来的酒慢悠悠地喝。    而柳十七没他这般厚颜无耻,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珠帘后头似响起了断弦声和咯咯磨牙声,后背应时一凉,如芒刺扎来,叫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她这下终于明白,感情这厮非要她今晚同去,是为了拿自己做幌子,好挡掉那些粉红局!    卑鄙!无耻!不要脸!    “想什么呢,还不快布菜?”    薛晗骁晃了晃酒杯,眼神睇来笑意。明明是极挑衅的语气,落在别人耳中却成了调情的意味。    柳十七也回他一笑,捋好袖口,用那比凤姑娘还妙的手执筷,顺着他的视线伸向那盘翠盖鱼翅,夹了一块毕恭毕敬放到他面前的小碟上。    薛晗骁挑眉,拿筷子拨弄她夹来的荷叶:“公报私仇?”    “哪能呢?”笑容漾在眼底,她俯身在他耳边低语,“能治落枕。”    “好。”薛晗骁笑意不减,慢条斯理地将荷叶送到嘴边,细细咀嚼,好像真在品尝一道人间至味。吃完后又慢条斯理地接过手巾擦嘴,眼神示意她继续。    银筷子动得欢乐,什么西湖醋鱼旁的姜丝,东坡肉下的葱花,龙井虾仁上的茶叶渣……满满一碟,色香味俱全。    薛晗骁笑盈盈地看着她忙活,拿汗巾替她擦汗,于心不忍,蹙眉问候:“累了一天也该歇歇了,快,趁热吃。”    容不得她张口推脱就将满碟珍馐强行塞到她手中,补了一句:“治风寒。”    “呃……”    柳十七默了会,将碟子一让:“使不得使不得。”    他又含笑推了回去:“诶,要得要得。”    “使不得使不得。”    “要得要得。”    ……    两人礼让正欢,一旁等着敬酒的张敏有些尴尬,端着酒杯犯难,干核桃似的脸急得快要憋成绿色。    当他第九次鼓起勇气要插话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杀鸡般的哀嚎:“薛大人!您可千万要替民女做主啊!”    砰的一声,姜丝葱花茶叶渣终于不堪凌.辱,毅然决然同瓷碟一块壮烈牺牲了。    ***    张敏的酒到底是没敬成,脸上和后背的汗却莫名冒出好多。    把别人家的酒宴变成自己的堂审,是人干的事?可他薛晗骁就真干了。    “下跪何人?”他眼神飘摇,也不知在看谁。    “回大人话,民女名叫翠娘,家住在城外白云庄。”    翠娘紧了紧怀中的襁褓,低着头回答。周围站着坐着的都是平日里她见不到的大官,难免有些紧张。    “你可知,今日是市舶提举张大人设下的酒宴,来的都是城中有脸面的官员,而这里又是张大人的私府,你突然冒出来,不仅扫了大家伙的雅兴,还犯了私闯民宅之罪!”语气陡然变厉,就连那些个看白戏的官员都吓了一跳。    “民女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大人为我做主!”翠娘不卑不亢地回道,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民女要告的,正是今日宴会的东家,这间宅院的主人,咱们的市舶提举张敏张大人!”    “哦?”薛晗骁啪地捏碎一颗花生,取果肉去衣。    张敏晕眩了一阵,急忙拨开人群冲到她面前,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薛晗骁震慑了回去。明明只是个轻飘飘的眼神,落下时却力量万钧,似利刃半藏在鞘中。    怀中的宝宝似乎觉察出了气氛的变化,微微转醒,呜咽声弱弱惹人心疼,翠娘拍背哄了会才重新睡去。    “你可知,诬陷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薛晗骁吃着柳十七剥好的虾,闲闲问道。    “是真是假,待民女说完便知,望大人明鉴!”翠娘顿了下,稳了稳心神继续道,“民女的丈夫三个月前随商船出航,遭了海难。原本民女也以为那只是场意外,直到上月,民女才偶然听闻那根本不是什么意外,而是人祸!张大人以权谋私,收了不干净的银子,将随行的新船都换成了旧船,这才出了事。”    “你血口喷人!”张敏再也按耐不住,指着她鼻子叫骂,手指都在发抖。    不等薛晗骁发话,人群中有人先出言阻道:“诶,张大人,是非黑白,总要先等人家把话说完吧。”    柳十七凝神想了会,屋里头的人她虽认不全,可来前也是托冬瓜打听过的。那个插话的人叫吴庸,向来同张敏不对付,听说在张敏之前,他才是这的市舶提举。    想也知道,张敏定不会请他赴宴,那又会是谁呢?看着薛晗骁那阴森的笑,她好像明白了。又看向张敏,眼神无比同情。    本想给薛佛爷献朵花,却让人当着众官的面搅成了鸿门宴。今日过后,就算张敏想东山再起,恐怕也没人肯出手相帮了。    借刀杀人,釜底抽薪,够毒!    翠娘对着张敏嫌恶地啐道:“我胡说?哼,我要是胡说,那在我闹上门时,你又为何心虚?把我关进你家柴房?!”    唉,柴房真不适合关人。柳十七突然冒出这么个想法,顺手将剥好的虾丢进嘴里。    翠娘边说边撸衣袖,露出手臂上的可怖血痕,鞭子抽的,绳子勒的,棍子打的……光是看就叫人心疼。    “哦!怪不得!”吴庸表情夸张,几步上前,隔在二人中间,“我原本还奇怪,这张府守卫森严你是怎么进来的,原来是一直就关在这儿,怪不得怪不得。”    众人恍然大悟,低头咬耳朵,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徘徊,偶尔还瞥两眼上方悠闲吃虾的二人。    翠娘揩了揩眼角点头应着:“本来我也以为这辈子都出不去了,幸好老天有眼,让柴房外的看守吃醉了酒,我才趁机逃了出来。”    你瞧瞧你瞧瞧,这酒宴办的,糟不糟心。柳十七摇摇头,又剥了一枚虾,递到薛晗骁嘴边,那人很自然地接了过去。    “你!你!”张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指着吴庸嚷道,“一定是你!想栽赃陷害我!”    “哟,张大人,您这顶帽子扣得也太大了些吧。”吴庸装作被他吓到,连连摆手。    “大人!可怜我家孩儿一出生就没了爹,您可一定要为民女做主啊!”翠娘抱着孩子,哐哐哐又是三个响头。    张敏想靠近,吴庸偏就不让,翠娘一个劲哭诉,有人想上前打圆场,又被身边人拽了回来。    正当局面僵持不下之时,一支羽箭嗖的一声破窗而入,从柳十七和薛晗骁中间穿过,直直钉入后头墙面。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外头哀嚎声再次乍起,伴着血影刀光。    “有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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