哧哧哧! 廊下灯笼被悉数扑灭。 唰唰唰! 灼火箭雨在灯灭的同时一齐射入屋内,霎时星火四窜,流光溅射,毕毕剥剥炸得痛快。 惊呼声此起彼伏,屋内好像刚熬煮开的热粥,不管是平日里人模人样的高官,还是寻常奴婢小厮,此刻都混作锅中米粒,互相推搡拥挤,抱头鼠窜。 柳十七被人群挤到墙角,后脑勺哐当一声撞到墙上,眼前登时绕上几颗金星。好容易才恢复神智,一簇火星正迎面冲她飞袭而来。 她腿肚子打颤,脑子瞬间空白一片,连自己是谁都快不知道了。用力闭眼,眼角突突暴出几道纹路,仿佛只要她看不见,这些便都是假的。 刹那间,火焰荡出的热浪已滚至眉梢,隐约还有几缕焦味,可疼痛感却始终没有降临。 柳十七狐疑地睁开一只眼,见满室的灰烟狼藉,血腥焦灼气呛得人眼泪哗哗,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 周遭光线昏暗,隐约间面上有柔软布料拂过,软而轻,是此时屋内唯一的澄澈,她这才发现挡在自己身前的天青色。衣袂飞舞,带着他独有的沉水香,几支羽箭随之噼啪落地。步履如风,婉若游龙,于这片废墟中自成天地,风华绝代。 好功夫!柳十七由衷赞了一句。 可是,他今天出门并没佩剑,拿什么挡的? “呵,看来我是白借你胆子了。”薛晗骁面无表情,丢开手里的半截银筷,淡淡看她。 前言收回。 柳十七白了他一眼,抻着脖子,满不情愿地行了个礼:“谢啦。” “免了。”薛晗骁从墙上拔出一支羽箭,细细端详箭镞,眉头轻蹙,“我后悔救你了。” “……”柳十七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四下搜寻趁手的家伙。 火箭雨渐歇,刀剑嘶鸣声渐止,大家从惊恐中稍稍缓过劲,以为这场刺杀的闹剧该结束了,却不料这只是个开始。 砰—— 摇摇欲坠的雕花木门倏地脱离门框,朝薛晗骁飞来。强风带起劲灰,柳十七下意识眨眼,再睁开时,木门已在地上凄惨成两截。 两道黑旋风腾腾从洞开的大门外蹿入,刀光雪亮,杀气凛然,浪花般冲着薛晗骁翻滚而来。 而那薛晗骁也不是吃素的,几个轻盈闪身,就将这杀招躲了过去。因着在战场上练就出的处变不惊的性子,和他奇绝的身法,纵使赤手空拳也没落得下风。 歪在地上的几个人,身子本还绵软,甫一见到刀光,脆弱的小神经再次绷紧,心胆俱裂下爆发出无穷气力,顾不得为官体面,连滚带爬地朝门外奔,张嘴一个劲地嚎,自己也不知道喊了些什么,只想将恐惧一股脑儿全发泄出来。 柳十七一脚踏在门槛上,想趁乱跑走,却又狠不下心。 那姓薛的虽说同她八字不合,还总爱戏弄她,可刚才若不是他出手,自己早就化了灰。眼下若是丢下他独自逃命,实在有悖江湖道义。 脚一跺心一横,她蹬蹬蹬跑到一位昏死过去的府兵身旁,双手合十拜了两拜,拽出他手里的佩剑,又蹬蹬蹬拖到门口,深吸一口气旋转身体,借力将剑抛出去,后劲太足,剑离手的一瞬间人也跟着向后仰: “喂!接住啊!哎哟,嘶——” 薛晗骁闻言,纵身跃起,刀锋自青衫旁边擦过,雪白晃起碧光。 “你真该在背后也长双眼,还能被自己绊倒,佩服佩服。”他挥了两下剑试手感,还不忘挖苦两句。 “哼,死到临头了还有心思开玩笑,佩服佩服。”柳十七当即反诘。 “死?”薛晗骁挑眉,爽朗笑道,“我能长命百岁。”说完便风一般地迎上那两个黑衣人,化守为攻。 “活在大家心中吗?”柳十七小声嘟囔,心已安定下许多。 见情势好转,她干脆缩到柱子后,捏腰看起戏来。一会抬头看星星,一会低头看看战况,偶尔还穿插几个哈欠。 瞧这架势,这伙人摆明了就是冲薛晗骁去的,是谁派来的呢? 她第一个就排除了张敏。在自家宴会上,当着一众官员的面,行刺当朝二品武将,就算是狗急跳墙,也不会挑这么傻的跳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凶手似的。 不过,即便此事同他无关,只怕薛晗骁也会想办法让他有关的。看来这张敏比她还要跟薛晗骁五行犯冲! 不是张敏,那又会是谁呢? “啊!滚开!别碰我的娃!啊!松手!松手!” 惊呼声从长廊尽头传来,柳十七循声望去,但见一瘦削男人扯着一女子的鬓发,强行拖拽着往前走,那女子边挣扎边曲身护住怀中的孩子,赫然就是那倒霉催的张敏和那不走运的翠娘。 唉,就不能让人好好歇歇吗?柳十七揉着眉心抱怨道。 *** “呔!贱妇,我……哎哟……” 小石子咕噜在地,张敏揉着后颈回头张望,除了那一方荷池外,再无旁物。 他啐了口地,扭头就是一口唾沫,直接呸到翠娘侧脸上。翠娘哆嗦成一团,将怀中的襁褓护得更紧。 “当初我就该听他们的,早些把你卖到花街去,你还敢……哎哟……” 又一块石子滚到他脚边,张敏彻底恼了,脖上青筋梗起,抄起一块更大的石头,回身暴喝:“哪个龟孙!不识好歹,信不信我……” 哐啷——石头落地。 上一刻还声色俱厉,恨不得活吃了那捣蛋鬼,而下一刻就青白了脸,像是真见了鬼。 翠娘疑了会,抬眸绕开他僵直的身体望向荷池,也傻眼了。 幽魅月光下,池水闪着阴森的光。荷叶悠然随着涟漪飘转,其中一片却逆着水流转至岸边,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丝一丝地高出水面。风儿一刮,圆叶上的水珠打了个寒噤,连成线呲溜滚落,顺着一片乌黑长发坠入水中。 一个人,从水池底下爬了出来。 一个无脸人,长发拖地,从水池底下爬了出来。 月黑风高夜,一个无脸白衣人,长发拖地,从水池底下爬了出来。 他也许,根本不是人! 抱着孩子的手突然松了,好在翠娘反应快,及时兜住箍进怀中。颤抖由指尖始,旋即蔓延全身。她只敢拿余光偷偷瞄,月光惨惨,水面上隐约有团黑迹,悬着的心突然放松下来。 有影子,是人。 可张敏却没她这般镇静,脸上无半点血色,眼珠子几乎夺眶而出,杵在原地成了石雕。 “张张张大人……东东东海的水好好好冷……” 荷叶人扒着岸边的草,向张敏伸手,苍白月光下,那手青白得近乎透明。 石雕人鼻翼翕张,两股战战,愣是没能迈出一步。 “船上的干干干粮见底了……兄兄兄弟们派派我来接接您过去,想想想法子……” 荷叶人半副身子已探出水面,水珠自乌发上颤颤巍巍抖落泥土。 石雕人翻起白眼,五官抽搐。 “张大人……快快快随我来——来——来——” 荷叶人完全爬出荷池,前后皆盖着及地长发,抬起一双僵硬手臂蹦跳而来。 石雕人也终于有了动作,膝盖一弯,身体一软,口吐白沫,笔直倒地。 一阵风刮过,池畔树叶沙沙作响,似笑非笑。 柳十七一把扯下头顶上的荷叶,将湿漉漉的长发捋到脑后,哗啦啦拧出一地水。踹了踹脚边的战利品,嗯,很好,昏得很彻底。目光一偏,见翠娘在一旁淡定哄娃,会心一笑,不该倒得也没倒,很好。 这就叫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 不过这张敏的胆子也忒小了,竟吓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至少前几日她从李氏院子里的枯井中钻出来的时候,李氏还能坚持着喊完一声救命再昏过去。 “没事吧?”柳十七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是薛都督的人,宴会上见过的,来救你。” 翠娘戒备地看着她,努力回忆宴会上的人和事。 柳十七没这耐心,那波刺客敢在今夜公然行刺,显然蓄谋已久,铁定不止厅上那两位,定然还有游荡在别处的同伙,再这么耽搁下去,只怕…… 嗖嗖嗖! 三枚飞刀擦过耳边,整齐列在地上。 不是吧……说曹操曹操到? “跑!” 无暇多想,她拽起翠娘的手撒腿就跑,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透湿的衣服嘶嘶泛着寒意。 怎么办?高声呼救? 薛晗骁估计还在跟那两人打情骂俏,其他官员吓得脸色比她还难看,还能指望他们去搬救兵? *** 一路七拐八绕,似乎跑到了张家内院。 “进去别出声!我不叫你千万别出来!” 柳十七拉着惊魂未定的翠娘跑进一间厢房,二话不说将她塞进衣柜锁上。自己则拎起一张圆凳,蹑手蹑脚躲到大门后头,屏息候着。 远处更鼓声沉沉敲响,每一下都似砸在她心窝上。 月光惨淡,将人影裁剪在窗纸上。 吱呀,门扉敞开,黑影从纸上跃出,跨入屋内。 柳十七闭上眼睛大喝一声,高举圆凳,使出吃奶的劲朝那人砸去,才落到一半,就被他抬手截住。 “是我。” 云絮舒卷,月华顺着敞开的大门流淌入内。清辉之下,天青色温柔似水,衬得来人眉目愈发俊朗,额上覆着薄汗,应是经历了好一番厮杀,沉水香淡淡,依旧盖不住剑锋上的血气。 “是你啊。” 柳十七长吁出一口气,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彻底松下。他会来寻自己,看来外面的刺客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 举凳的手慢慢放下,薛晗骁也松了手上的力道。突然,圆凳再次举起,用力挥下。 好在薛晗骁反应迅速,赶在脑袋开花前将她拦下。惶惑地看着她,一副“你疯啦”的神情。 打的就是你!柳十七在心底暗骂了一句,放下凳子,头一撇,把碎发掖到耳后,不痛不痒地道:“不好意思,手滑了。” 薛晗骁又气又笑,感情他救了只中山狼!? 正琢磨着如何还嘴,却见她一个劲地在哆嗦,这才发觉她已成了落汤鸡,干脆就着月光玩味打量起来。 池水刚好将她脸上的易容洗净,露出了那未经修饰的白嫩肌肤。因适才的奔跑,双颊晕开浅淡绯色,几滴水珠顺着鬓角滑至脸上,宛若夏日初荷才露了粉嫩尖角,晨露未晞,迎风摇曳。 薛晗骁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向下,晶莹光洁的下颈如玉雕成,再向下……奔波中裹胸带早已松开,透湿的白衣贴身,勾勒出玲珑曲线,经月光一照,隐隐透着雪色。 他掉开目光,握拳于口清咳了一声,耳后也起了同样的绯色。 宽大外袍悠悠罩下,柳十七狐疑地抬头看他。 “姑娘家,也不注意着些。” 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看去,柳十七彻底烧着了,惊呼一声拢紧衣襟,蹲在地上缩成一团。脑子里乱成浆糊,思考能力尽失。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彻底毁了。这一晚上,都叫什么事呀! 倏然抬头,怒视那个幸灾乐祸的罪魁祸首。 都是他,都是他,非要拉自己来这悲催的鸿门宴,还装什么断袖?断袖! 越想越气,她刷的一下站起,恨恨道:“外头娇花千千万,以都督的风姿,想挡那些烂桃花,随便挑一个美人便是。装断袖,何苦来哉?” 薛晗骁一脸坦然:“用男人挡女人,一劳永逸。” 听着似乎……在理,哪个女人会喜欢一个断袖? 眼珠子转了转,她又疑道:“那你倒是寻个真男儿来呀,找我,就不怕露馅?” 薛晗骁露出好笑的神色:“我又不是真断袖,为难自己,何苦来哉?” 所以就可以为难我了?柳十七一口气没接上,差点绝倒。 “走吧,接下来的事就交给近之……陆大人。”薛晗骁拍了拍她的脑袋,从上到下又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头出门去。 “我呸!”柳十七愤然跺脚,悻悻跟上,走了一段路又停下。 “怎么了?” “我好像,忘了什么事……挺重要的事……” “转眼就忘的事,能有多重要。” “嗯……也是。” 月光下,二人脚步轻快,并肩而行。 衣柜里,有人抱着小娃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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