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空濛,垂柳摇漾。苏堤赤栏畔,一抹极淡的水粉色娉婷立着,清雅而悠远,像是晨曦时分阳光初落在泛着雪色泡沫的水面上,不落俗套的娇艳。 道旁一弱冠书生渐渐缓下步子,咽了咽口水,傻愣愣盯着。 清风徐来,鸦羽般的乌发轻盈跃动。玉手抬起,将碎发掖到耳后。墨色中雪白纤细,细雨晕出水光,衬得那手晶莹如玉琢出。 剑客猛地攥紧缰绳,胯.下瘦马嘶的一声打起鼻响,险些撞上前头的书生。 似乎觉察出了周遭的异样,水粉色美人儿微微偏过头,杏花雨勾勒出她错落有致的精致侧颜,眼波睇来,春意微醺。 啪噔一声,樵夫张圆了嘴,木柴零散满地。 玉手收回,轻抵在鼻尖揉了揉,又揉了揉,越揉越快,越揉越急,终于……阿嚏!柳十七猛地一哆嗦,低低骂了一句:他娘的,没带伞! 这几日她都在各间商铺里连轴转,又是核账又是点货的,连顿正经饱饭都没好好吃过,昨儿才刚刚歇下。眼下杭城春浓,她却还没正儿八经地赏游过,心中着实憋屈。 从前家中管得严,她一个庶女鲜有机会出门。印象中似乎也仅有那一次,跟在庭薇屁股后头,由予薇牵着,则琋看着,匆匆游了趟苏堤。所以那日初回杭州,她才会一时兴起,绘了那么一幅踏青图卖给杨老换钱。 冬瓜已经安排好车马,明日就打道回扬州。奈何昨夜她心魔作祟,辗转难眠,今儿一早院子里的鸡还没起,她就先起了。鬼使神差地穿上予薇送她的罗裙,又鬼使神差地开了妆奁对镜描红,接着又鬼使神差地信步到了苏堤,最后在这“风姿绰约”的烟柳下邂逅了一瓢春雨。 雨势不大,沾衣不湿,却奈何这身衣衫料子实在太薄,一淋雨就贴在身上,冻得她直哆嗦,这才不得已暂避树下,低头踢着脚底下的小石子打发时间。 细雨将湖边歇着的百花香都激了出来,调和进泥土的气息,虔诚地捧至鼻尖,涤去心中疏狂。前味是梨花香,而后是青草香,余味是沉水香。 等等,沉水香?! 柳十七倏地睁眼,一双乌皮六合靴踩在了初抽芽的鲜草上,顺着靴子向上,天青色衣衫随风漾起,将他的身形裁剪得挺拔又不失风雅。二十四骨油纸伞缓缓抬起,雨珠滴答滑下,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上,折射出七彩霞光。他只是默然立在空濛雨色中,湖光山色再绮丽也成了陪衬。 “都、都督,好巧……呵呵、呵。” 柳十七心念电转,凭目光测出自己与湖水间的距离,下意识后退两步。借着柳枝遮挡,窘迫地打量着那人。单论外表,这厮怎么瞧都该是京城中的头号纨绔。 “不巧,我找你许久了。” 薛晗骁的眼神忽而冷下,发现这丫头后退的小动作,显然是在躲自己,心中腾腾窜起一道无名火。见她一脸不信,他又补充道:“薛某几日前曾搭救过一只被猛虎围困的中山幼狼,带回府中细细调养,还好心帮了她的伙伴,后来你猜怎么着?” 他勾起嘴角,饶有兴趣地睨着她。 你才是狼!柳十七银牙暗咬,勉强扯开抹笑:“纵使是野兽也有感恩之心,都督菩萨心肠,那幼狼定也时时念着您的好。” “哦?可她后来为何又不告而别?连句谢谢都不曾留下?”薛晗骁上前一步,伞沿擦过柳枝,捻下几滴晶莹。 柳十七心底早已将他啐得体无完肤,面上却不显露,抬眸一笑嫣然:“都督不也说了吗?那是只狼,与都督您终归殊途,纠缠太久对谁都不好,都督您说,是吗?” 这回轮到薛晗骁怔愣,促狭起双眼细细咂摸她眸子里的狡黠,片刻失笑。什么中山狼,分明就是只狐狸,毛还没长齐就敢朝他挥爪子。 “走。”一字才落,他已转了身。 柳十七如闻天籁,松下口气,笑着敛衽行礼:“恭送都督。” 乌皮靴顿下,那人回身用一种看傻子的目光觑她,眼神无声逼迫,竟是让她跟上的意思。柳十七的心再次蹦上嗓子眼,刚想借口开溜,那人却先一步说道:“咱们俩的账还没算完呢。” “呃……小的跟都督您,能有什么账?”柳十七转转眼珠试探道。 薛晗骁还以一笑:“我说有就有。” “呃……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都督您总得讲点道理吧……”柳十七的笑容已经僵硬,从齿间恨恨磨出句话。 “今儿是雨天,没有日头。” “……” 柳十七瞪圆眼睛,嘴角抽搐。短短几日,这厮的脸皮是越发厚实了,兴许日后上战场,他就算常服上阵,也可以刀枪不入了。 “要不在这算也行。”薛晗骁一手负在背后,贱笑道,“先是钱家偷窃一事,我帮了你;而后还有恶仆伤人之事,也是我护了你;还有张家酒宴……” 他越说越大声,引得周遭路人纷纷侧目。 “停停停!”柳十七心下着急,赶忙冲上前,不料脚底打滑,整个人径直朝前扑去。她下意识闭眼,做好了与湿漉漉的泥地亲密接触的准备。可湿冷的疼痛感却久久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温暖柔软的怀抱。 “眼下又添一笔新账。”薛晗骁俯下身低低笑道,鼻尖几乎够着她的发髻。 杏花雨随风翩斜,少女鬓上的清甜气息与沉水香交融,同水光雾色融为一体。 不远处的石子小道上,弱冠书生垂首打理怀中微湿的书卷,剑客抿唇安抚瘦马,樵夫沉默着拾起被打湿的干柴。彼此间都心有灵犀地嗟叹一句:果然好白菜都是别人家地里的! *** 西湖之景,春日莺鸣柳,夏日菡萏艳,秋日金桂香,冬日雪栖梅,四时皆宜。即便此时阴雨绵绵,游人依旧络绎不绝。岸边支着各色摊贩,欢声笑语;湖上画舫小舟点点,弦歌靡靡。 一艘画舫缓缓靠岸,船身触及岸边,檐角下挂着的玉片随之叮铃一响。元青带着几个守卫将道旁围观的百姓挡开,眼角余光不住往后瞟。 不远处,天青携着水粉自雨中款步而来,才子佳人,好不登对。油纸伞狭小,佳人瞧着有些拘谨,宁可半截肩头露在雨中也不愿靠近。才子也不拦她,只闲闲地执伞走着,眼角带笑,也不知说了些什么,骇得她鱼似的往他身边弹去,对细雨避如鸩毒。 都督突然下船,就是为了去迎这姑娘?明明船上还备着伞,他为何不带去?非要两人同撑一把,衣衫都湿了。待到他们走近,元青瞧清那姑娘的容貌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夜在道观中救下的姑娘,怪不得…… 踏板前,柳十七不断绞着手指,踟蹰不前。想溜,可薛晗骁就在踏板另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上船,自己随时都可能被他踹下水,今儿这身行头可真不大合适划水。 “怎么,还要我扶你吗?”薛晗骁眸中薄雾笼罩,蹙着眉朝她伸手。 周遭的目光越发古怪,拖得越久越遭罪。柳十七双颊涨红,瞅了瞅门神般守在那头的薛晗骁,只得将手递过去,硬着头皮上了船。绣鞋才沾上甲板,牵着她的那双大手忽地发力,将她猛地拽到身后。 “什么人!” 元青反应最快,抽出一柄缠绕在腰间的软剑向着烟柳密林处奔去。待到柳十七扒着薛晗骁的手臂,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时,元青已将那鬼祟之徒五花大绑了来。 那人蓬头垢面,跪在地上浑身哆嗦。衣上泥泞大片,关节处还有撕扯破的旧痕和新沾上的草叶,雨水一淋,啪嗒啪嗒坠下浑浊泥点子。薛晗骁递了个眼神,元青领命,锁住他下巴强迫他抬头。黑黢黢的皮肤上,一颗黑痣硕大夺目。 柳十七直着眼睛大喜:哇!侯三!老熟人呀! 哐当——匕首因他的挣扎而落地,锋口寒光闪闪。而比利刃更令人胆寒的是薛晗骁的眼神,骇得在场的人都倒吸了口凉气。 元青阴下脸,抬脚将他踹倒在地,搜身的动作越发蛮横。很快,一枚裹着粉末的泛黄巾帕就被搜了出来。他捻了小撮递到鼻下小心嗅闻,旋即又挪开去,眉头拧成了川字。 是一种致幻的药剂,多被登徒子用来行不轨之事,看来是盯上这位姑娘了。那夜道观一战,有几个钱家部下趁乱逃走,其中就有这人。他想着不过是些小咯罗便没命人去追,没成想竟还有自己送上门来的。 元青冷笑着睨了他一眼,躬身行至薛晗骁身边耳语。 柳十七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整个人几乎要贴到薛晗骁身上,却没能听清只字片语,只瞧见眼前那张波澜不惊的脸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几欲与煤球比肩。又觑了眼瑟缩在地的侯三,那厮一对上她的视线,抖得越发厉害,直要将自己埋进泥坑中。 “闹了半日,可是饿了?” 身侧突然飘来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语气温柔若云间清笛。柳十七歪过头,不解地凝眉看向他,恰好撞见他眸子里的奸邪,豁然开朗。 “说来是有些饿了。”柳十七拍了拍小腹,眸光懒散地扫过湖面,回到薛晗骁身上,笑道,“酒楼里的西湖醋鱼,吃着是鲜,可总觉着那鱼并非真来自这西湖。今日赶巧,午饭不如就从这湖中钓取吧。” 薛晗骁眼波流动,笑容放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想吃上美味,首先原料这关就要把握好。”视线转向侯三,瞬间落霜:“不如就烦请这位兄台下水为我们好好挑选吧。” “那就有劳了。” 两人一同看向侯三,摇晃着膀子喈喈笑得欢畅。 元青立在一旁听得一头雾水,良久才回过劲来,暗自为主子的“妙计”咋舌之余,不禁由衷地佩服起这位姑娘。 论起资历,他是应是在场所有人中跟在薛晗骁身边最久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及时接上那人活泛跳脱的思绪。便是适才那句“可是饿了”,他还没琢磨过味来,她却已经笑着从容对答。一唱一和间,两人像是有着十多年深交的故人般默契,彼此间只需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 世间之大,有倾盖如故一说,亦有对面不相逢一事。茫茫人海中能得一知音,该是何等幸事。 远处一点人影扑通落入水中,甲板上柳十七挑眉看得有滋有味。因着方才的交谈,盘踞在两人间的古怪氛围已散去好些,她也似回到家中一样全然放松,对着水中挣扎的人影同薛晗骁一道评头论足。 “午饭既有了着落,还打算溜吗?”薛晗骁笑着道破她的心事,眼神柔和,似晨光打在水面泛出的浅淡光华,将她仔细拥在其中。 柳十七的心随之柔软,还想回绝,出口却是:“不吃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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