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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雨渐歇,画舫在湖面上缓缓游走,水波荡漾,暖风熏人。舱内小几上,西湖醋鱼只余一副鱼骨,可怜兮兮地卧在玉碟内。    柳十七吃饱喝足后,倚在座位上轻轻揉着小腹,姿态全然放松,眼神因食困而显得慵懒,可抬眸悄悄打量桌子对面那人时,又多了几分小心。    面对满桌的珍馐,薛晗骁只动了几筷就停了下来,撑着下巴侧眸看向窗外,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柳十七不觉心虚,全被她吃光了,等他回过神来会不会又要嘲讽自己胃口大?是非之地,果然还是早些溜了的好。    “都督……”    “吃饱了?”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不期然对上。柳十七一惊,慌忙垂下头去,耳根微微发热。薛晗骁瞟了她一眼又转向窗外,嘴角的笑意加深许多。雨后的阳光格外温柔,打在他的侧颜上,淡去眼角凌冽,只余温润。    沉默不安分地挑逗着里头的气氛,柳十七转动眼珠思忖着该寻何借口下船脱身,时不时偷瞄两眼。薛晗骁假装不知,起身步至船舱口停住,幽幽开口:“雨停了,出来走动走动,利于消食。”    柳十七愣了片刻,盯着他点头如捣蒜,竟鬼使神差地乖乖跟了上去。    ***    这画舫本就比别的船装饰得精美,眼下又多了对容貌绝佳的璧人立在船头,引得岸边百姓纷纷止步张望,更有几艘画舫有意无意地朝这头聚拢,优美歌声传来,尽是些诉情示好的暧昧之音。    离得最近的画舫几乎与他们挨着,珠帘彩绸缀下,脂粉味盖过百花香,扰得柳十七鼻痒只想打喷嚏。一名女子怀抱琵琶倚坐在雕栏边,面上覆着素色薄纱,微风拂过,精致的脸廓若隐若现。    “凤瑶给薛都督请安。”    她起身福礼,凤眼流波璀璨,无尽妩媚。目光落在柳十七身上时闪过一丝讶色,瞬间又化作锉刀,锐利得直能从她身上剜下二两肉来。    柳十七不由打了个寒颤,豁然开朗。原来就是张家宴会上提到过的那位“没她手妙”的凤姑娘呀。啧啧啧,果真是个美貌又痴情的女子,竟追到了西湖上来了。奇了怪了,为什么她老是能撞见薛晗骁的粉红局呢?    薛晗骁不说话,凤瑶便一直保持着欠身行礼的姿势,膝盖曲久了难免发酸发颤。她偷偷溜了那人一眼,见他仍旧神情寡淡地看着前方,丝毫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失落多于尴尬。    她咬着牙从容起身,娇媚地重新抱起琵琶调弦试音。余光在那两人周围徘徊,嫉妒有之,眷恋有之。    那夜被他以好男风为由公然拒绝后,她的心一下就跌入谷底,卧在床上几日不愿见客。后来听说他养了个女子在府中,心中有喜亦有忧,更多的是不甘。放眼杭城,谁不知晓她凤瑶的姿色?若是那夜他肯见上自己一面,定不舍得将她拒之门外。所以打听到他在西湖游船时,她想也不想就跟了过来,决意放手一搏。    与他并肩而立的女子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冰肌粉琢似能掐出水来,一看就知是被他好生娇养在府上滋润出来的。可那又如何,论容貌,自己绝不逊色于她,更何况她还有一双能奏出天籁的妙手。玉指慢捻,丹唇轻启,唱的竟是那《凤求凰》。    不得不承认,这凤姑娘确实有两把刷子,一曲还未过半,就几乎将整片西湖上的游船都招惹了来。杭城名.妓在西湖上公然示爱,谁不想看?    爱慕者们眼中只有她,她的眼中只有那袭青衫,而那青衫却只在意眼前的风景,偶尔低头同柳十七说笑,将她逗得直跳脚。    左有狼右有虎,柳十七夹在当中很是难受。唉,果然不该留下吃饭。    看看左边的狼,无瑕玉指上已显出红丝,嗓子也有几分喑哑,却仍旧坚持,风姿不减;再瞅瞅右边的虎,更加坚持,半点怜香惜玉之情也不曾流露。    柳十七无奈地叹口气,果然还是得她去唱这黑脸,遂转头走向栏边笑道:“凤姑娘的琵琶当真绝妙,世间难觅。若是有时间,还真想向姑娘讨教一二。可私心想着姑娘弹了这么久应也是累极,不如今日就先到此为止,如何?”    到此为止?凤瑶横了她一眼,只觉好笑。    “凤姑娘?”    她不回答,弦歌之音反倒更加魅惑。    “好。”柳十七面沉如水,转身回了舱内。    周围瞧热闹的人目光瞬时暗下,唏嘘不已,以为她就这么认怂了。一直置身事外的薛晗骁终于有了动作,回头饶有兴趣地看向里头。    珠帘打起,只见那水粉色佳人捧着一玉碟款步而出,施施然行至栏边,嫣然一笑,随即扬起双手,将碟子中的物什直往凤瑶身上泼去。凤瑶尖叫着从椅子上弹起,低头正好瞧见一枚鱼骨从她的苏绣罗裙上缓缓坠落,留下好大一块汤汁。    “你!”凤瑶涨红了脸,捏着裙角低吼道。    柳十七随手将玉碟也丢了过去,拍拍手扬起脖子:“见凤姑娘辛苦,本想犒赏一条鱼,结果不甚……手滑了。”说完又在心中自嘲:乖乖,她怎么也学着跟薛晗骁一样不要脸了。    “你你你……”凤瑶抖着手指向柳十七。    “哈哈哈哈哈哈。”    鼓掌声喝彩声口哨声此起彼伏,淹没了整片西湖。两位绝色佳人为争一公子大打出手,那名动四方的凤姑娘竟还叫人家泼了一身鱼腥,还有比这更叫人兴奋的事吗?难怪薛都督不近女色,原来府上藏了只河东狮!    凤瑶虽出身风尘,可从来都是叫人捧在手心宠着护着的,头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丢这么大的人,她如何忍得?扬起胳膊就要去打柳十七,手才抬到一半,就被一道狠辣眼刀震在了原地。直觉告诉她,倘若自己真动了手,下一刻就会被那人一剑封喉。    玉手绝望落下,指尖隐隐渗着血丝,委屈涌上,在眶子里不住打转。她费劲心思追来西湖,不惜弄伤自己,就是为了博他注目,可他却连头也不曾回过。她也没想真动手,只不过想吓唬一下罢了,他竟气愤至斯?这么个泼辣骄横的女子,她到底哪里比不上?    凤瑶紧咬嘴唇,怒火熊熊直要喷出眼眶。柳十七轻叹口气,上前一步淡淡劝道:“凰若是无意,苦求又有何用?平白糟践了自己不说,还将仅存的一丝好感也一并抹杀了去,值吗?”    值吗?她当然知道不值。可她又能怎么办?曾经沧海难为水,她只有一颗心,给出去了还怎么收回?    前头元青已疏通好了水路,命船家马上将船划走。瞧热闹的人见主角已拂衣而去,围了会也跟着作鸟兽散。原本热闹的湖上,一瞬便只剩下怔愣的凤瑶和同样怔愣的画舫。    ***      “以前不知,你还有这本事?”薛晗骁拳头抵在唇下,胸口闷闷发笑。    还不是被你给逼的!    柳十七没好脸色地瞪了他一眼,扭头倚在栏杆上自顾自赏起景来。    薛晗骁也不恼,以为她还在生气,于是信步踱至她身边一道赏景。甫一走近,她又蹬蹬蹬挪远,将头转向另一边,正眼都不带给他留的。    “你对我的成见似乎不浅?”薛晗骁挑眉,失笑地摇摇头,想靠近却又无端局促起来,只好立在原地问道,“我们之间可有什么血海深仇?我不就把你丢过一次池子,让你装过一次断袖,拿一尘不变的饭菜恶心了你几日吗?至于这么记仇?更何况,我还救过你,不止一次,真要计较起来,你还得谢我。”    你还真敢说……    柳十七掀掀眼皮,回头皮笑肉不笑地看他:“那我可真得好好谢谢您呢!”    谢谢您上辈子造反失败,害她所嫁非人,于除夕团圆夜芳龄早逝。    谢谢您这辈子又造反成功,害她不得不离家出走,浪迹江湖。    薛晗骁收起笑容,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眼中的伪装悉数除去,直白地望进她心底。正午的阳光添了几分热辣,在湖上氤氲出白气,笼在他们之间。    良久,柳十七终于败下阵来,深吸口气舒展身体,扬起水藕般娇嫩的脖子朗声道:“都督养尊处优,自然不懂我等升斗小民的黄白之忧,柴米之愁?说白了,我也不过是一介弱女子,漂泊在外,上无片瓦避风雨,下无薄衾裹夜眠,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护自己周全罢了。你我本就有云泥之别,何苦互相纠缠,徒增烦恼呢?”    薄雾罩在薛晗骁眼中,叫人辨不清他的心绪:“姑娘家,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    柳十七立马反诘:“姑娘家,若是不聪明点,想清楚些,叫人卖了也不知道。”    说话间,船已靠近岸边。薛晗骁淡淡扫了眼便转身入了舱内:“你走吧。”    柳十七有些心虚,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重了……第一次瞧见他这副模样,她的心似热油滚过般煎熬。立在船舱门口看了会,只见那抹青衫背对着她倚在榻上,一手支在额头像是在小憩,似乎不想被打扰。她目光沉下,叹了口气,转身走下船。    明日就要回扬州了,她还是那个没心没肺的柳十七,他也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侯门将军。他们俩,再无瓜葛。可是,心底这股子异样情动又是为了哪般?    烟柳沉沉锁了一汪雾霭,柳十七总觉着后头有道视线黏在自己身上,搅得她心思起伏不定。回眸望去,但见那艘装饰精美的画舫仍旧停在原地,阳光顺着春风温柔淌下,将船头立着的那抹天青色衬得风华绝代。    那一瞬,柳十七似听见了桃夭绽放在枝头的声音,同自己的心跳一道,砰砰砰,接二连三,次第不绝,直至芬芳满树,烂漫盈天。    也是那一瞬,她瞧见那人朝她莞尔一笑,用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像是红梅静谧在茫茫雪地中,叫人暂忘寒霜欺凌,只觉通体生温。    就是那一瞬,她忘了呼吸。    热意自双颊起,滚滚涌到耳根,已雷霆之势向脖颈处蔓延。匆忙间,她错开目光垂下头,双手焦躁地捏着裙角。心想着他应该回去了,又偷偷摸摸地抬起头,再次被那人如炬的目光捕获。她愣了愣,随即蹙眉瞪了他一眼便匆匆跑开了。    ***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踏板上,陆远昭负手缓缓行至薛晗骁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无奈地摇摇头,“别看了,人已经走远了。”    薛晗骁似没听见,依旧立在那,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渐渐跑远的水粉身影,眼中云遮雾绕,叫人捉摸不透。    陆远昭气不打一处来:“可真有你的呀!把我轰下船,自己却在船上跟佳人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我可没轰你,是你自己走的。”薛晗骁收回视线,眼神从他身上淡淡掠过,转身走了。    陆远昭气得要绝倒:是呀,的确没言明要轰人。可你们俩在船上谈情说爱,自己在旁边算怎么回事?不走能行吗?    “作为朋友,我可劝你一句。”陆远昭肃容叹道,“你们俩,太难!”    乌皮靴突然顿下,修长的手指紧攥成拳,咯咯作响。再回头,薛晗骁已换了副嘴脸:“京城来信说,陆伯母最近又开始绝食了?”    陆远昭的眉角抽搐了一下。    “作为朋友,我可劝你一句,尽早在杭州聘个贤妇,别到时逢年过节,连自家大门都进不了。”    陆远昭再次绝倒,这个薛二,气死人不偿命的功力是越发长进了!    “都督。”见薛晗骁下船,元青赶紧牵马迎上。    从他手中接过缰绳,薛晗骁直接翻身上了马:“我先行一步,你们整顿好了就跟上。”话音刚落,长鞭飞扬,骏马嘶的一声飞奔而去,只留元青痴愣在原地,双手还保持着牵马的姿势。都督今日是怎么了?    老实说,薛晗骁也不知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原本还打算在杭州多待两日,可眼下他只想尽快离开这,好似多待一刻都会要了他的命。    周遭的景物飞也似的往后跑去,回忆成了脱缰的野马般恣意狂奔。一幕幕不断翻涌上来,从第一次见到她开始,从第一次同她遇险脱险开始,从第一次抱她在怀开始。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恼,一喜一悲,都似烙铁般清楚地印在他心头,就连她鬓上的清甜气息似乎还盈在鼻尖,拂之不去。    今日西湖游船,他无意瞥见窗外那瑟缩在树下颤颤发抖的身影。只想邀她上船避雨,不料这丫头嘴犟,非得威逼才肯乖乖听话,他其实有些着恼,可还是没来由地耐着性子陪她。戳穿那侯三的龌龊心思后,若不是顾及她在身边,他早就上前将那厮一刀毙命。    后来遇见歌妓示爱,他并不在意,事实上,他连那人的名字都不记得。可瞧见那丫头竟当众把鱼泼到她身上时,说不上为什么,他竟有几分窃喜。可高兴了没多久,这丫头又回身给他也来了一盆冷水。    他心底再次涌起一股烦躁,连他自己都厘不清的烦躁。任凭世间风起云涌,他的心始终波澜不惊,可就在遇见她之后,死水之潭便再无寂静可言。光是这几日,他心中经历过的起伏就足以抵上先前二十年所经历的,而这一切,竟只是为了一个女子。    云泥之别?    薛晗骁猛地攥紧缰绳,骏马蹬起前蹄嘶嘶仰天长鸣。苍穹之上,纯白云絮聚而后散,散而复聚。他沉眸看了会,嘴巴抿成一条线,心脏因刚才的急奔而剧烈跳动。    她最后那回眸一望恍若就在眼前,雪肤被绯色晕染得极为诱人,害他忍不住想尝一口。最是后来的那一瞪眼,似娇似嗔,便是日后他将杭州遇见过的人和事都忘却脑后,也无法抹掉那一眼的欲拒还休。片刻后,他勾起唇角,再次打马信步前进。    若是老天认定无缘,他便不再强求,山高水阔,许她自由。可若是老天再引红线,便是云泥之别又如何?就算搅得天地翻转,他也能叫云泥常相依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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