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什么了?” “那成尧山又上门寻衅了!带着一大帮子人,这会儿正在大堂里闹呢!” 雕花木门吱的一声敞开,陈大嫂攥住柳十七的手,将她拖了出来,好似叫大火烧了眉毛。 “他竟还有脸来?”柳十七立时加快了步子,前几日黑风寨的账还没找他算清,他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可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估摸着又惦记上咱这店了,好小子竟还知道找靠山了!当家的已经在大堂应付了,我瞧情况不大妙就来这寻你,没……耽误你们什么吧?” 陈大嫂边说,眼睛边往后偷瞄。从刚刚出门到现在,后头一直有道哀怨视线黏在她身上,甩也甩不掉,生生给她“瞧”出了一身冷汗。 柳十七不解其意,顺着她的目光向后看去,正好撞上了某人的大黑脸。便是那周身散出的阴冷气场,都能叫满园的草木都骇得抖三抖。 适才屋内的额暧昧情状重又浮上脑海,乱了她的心绪,叫她一时无法凝神思考。耳根子有些烧着,她连忙又加快了步子。 他明明可以不跟来的…… *** 大堂内,两拨势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抻脖叉腰,剑拔弩张,为首的二位正是成家两兄弟。 两人五官相似,气派却截然相反。一个身形强健,光是站着便有气势拔地而起;一个面黄肌瘦,微微驼背,带着一脸冷笑,竖着眉毛指向后头:“川子,别怪做哥哥的我不讲情面,依照爹娘的意思,这店本就该是我的,如今叫你平白占用了这么些日子,也该还我了吧。” 成尧川负手在背,拳头捏得咯咯响,耐着性子冷声道:“我敬你一声大哥,供你一家吃穿用度,已是仁义,你可别……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 “呔!你就是这么跟你大哥说话的!”成尧山撸起衣袖,指着他的鼻子阴恻恻道,“我可告诉你!你小子这叫目无尊长!是不孝!是要遭万人唾弃的!” 啪! 一只靴子刷地飞来,正中他的脸。 成尧山嗷的一嗓子,顶着脸上一大块红色鞋印,向后踉跄而去。 “呵,你也知道什么叫孝顺呀?成家叔叔婶婶都要在地下抹泪了!”柳十七双手交在胸前,昂着脖子悠悠上前,“有朝一日,你竟还能在那黑风寨学了一脑袋袋忠孝仁义,委实不易呀!” “大胆!你算老几?也敢在这撒野!”被砸晕的成尧山揉着红印子,诶呦诶呦直吸冷气。 瞧清楚元凶后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倘若不是这小子,兴许那十万贯早已进了他的腰包,哪会有后来差点叫那伙黑衣人端平寨子,他也无需被那姓屠的强迫着上这来碰钉子。 气急败坏间,他顾不上其他,抡拳而要上。手才抬到一半,就被柳十七身后的一双厉眸活活钉在了半空。 天青色翩然,气质不同于屋内任何人。面上虽瞧着云淡风轻,可一旦叫他盯上,哪怕是一眼,就足够惊出一身冷汗。 成尧山后背已湿了大半,以为这人是他们请来的帮手,心中陡生出一股退意。可那人只深深看了一眼后,便再无其他动作,袖子一晃,自顾自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闲闲地吃起茶来。 不是帮手就好……他长吁出一口气,随即又横眉竖眼道:“这镖局本就是爹娘留给我的,我今日来这讨回,有何错?” 柳十七翻翻白眼,毫不客气地将一张纸拍在他的猴脸上:“你可还认字?需不需要我给你念念?当初可是你自愿签了这份契约,也是你自愿将店铺让出去。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作为兄长,怎就好意思当众毁约,忝着脸向弟弟讨要东西呢?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冬瓜反应最快,扯着嗓子就开始给他喝倒彩,撺掇起一阵嘲讽。 “肃静!”堂屋靠门处摇摆过一行衙役服制的人,一脸骄横地睨着众人,“我等奉知府老爷的命令,特来此处主持成氏兄弟分家一事,闲杂人等不得放肆,否则一切按律处置!” 众人一下成了霜打的茄子,面面相觑,不敢吭声。 柳十七斜睨着他们,心中暗啐:呵,难怪这厮气焰如此嚣张,原是又傍上那屠老大的二叔! “周知府明鉴啊!”成尧山见撑腰的人终于来了,捏了把冷汗,朝大门深深一揖,随后又挺起腰板嚷道,“诚如几位官差大人所言,今日之事本就是我们成家的私事,由不得你们这些个外人插手!” 边说边抬手对着成尧川,将契约抖得簌簌作响,又转向柳十七挑衅一笑,嘶的一声,雪花飞扬。有人看不下去,捏着拳头想上去教训他,却被几个冲上来的衙役给拦了回去。 “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人群中有人冲前头大喝。 领头的衙役听见了,偏头掏了掏耳朵,古怪得看了说话人半晌,慢慢走近,揪住他的头发将他一把扯到身边,对着他的耳朵喈喈笑道:“听好了,在扬州,我们就是王法!” “大哥这又是何意?”成尧川脖子上隐约有青筋暴起,压着声音问道。挡在柳十七面前,隔开成尧山。 “字面意思。”成尧山见他这副纠结模样,顿觉通体舒畅,笑着一让,露出身后一位头发花白,年近古稀的干瘦老人。 突然叫这么多双眼睛同时盯着,老人家拄着拐杖不住哆嗦。成尧山热络地揽过他的肩,将他恭恭敬敬迎到最前头。 “族长,您怎么来了?”成尧川怔愣在原地,腹内怒火熄了大半,匆忙上前行礼。 “川子啊,小老儿我……”成老爷子干核桃般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安慰,颤颤巍巍地朝他伸手,却被成尧山笑着接了过去。 “诶,老爷子这趟也不是白来的,为的就是替咱们分家。” “族长他年事已高,你作何如此折腾他!” “我折腾?呵呵,我为何要折腾?还不是为了你这个妓.子所出的下贱种!我们成家祖上世代纯良,可不能叫一个不干不净的玩意儿毁了咱祖宗的基业!”成尧山语气陡转直下,指着成尧川咆哮道。 妓.子所出,妓.子所出……成尧川稳如磐石的身形突然晃了晃,手指深深掐进掌心。 心中早已结了疤的陈年旧伤,毫无防备地被人突然揭开,还淋淋淌着血。原以为多年的江湖拼杀早已助他练就一身铜墙铁壁,可当一切再次被提及时,讥讽和鄙夷潮水般涌来时,他才知自己一直都在那片阴霾中,从未走出过。 “长幼有序,嫡庶有别,还请族长为我们定夺!”成尧山眼中闪动着得色,朝老爷子一揖到地。起身时还不忘搀扶他一把,在他耳边低声提醒道:“您的小孙子,可想家了。” 成老爷子惺忪的双眼猛然睁大,鼻翼翕张,大口大口喘息,倚着拐杖才能站稳。 柳十七气得浑身发抖,顾不得旁人阻拦,冲上前冷笑道:“呵,你张口仁义,闭口孝道的,眼下却又这般逼迫族中的长者,就不怕遭天谴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一旁忙着看热闹的衙役头子突然大笑起来,手下人也跟着他一道笑弯了腰,“这事连我们知府老爷都说不要过问,你一个外姓姑娘,在这逞哪门子威风?” “兴许呀,是看上人家成当家的了!” “哟哟哟,那当家的可了不得了,听说外头的风评极好,原来也是个色胚子!” “有这么个美娇娘在身边日夜伺候,换我也把持不住呀,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 话语越说越难听,笑声越来越淫.荡。领头的衙役更是厉害,竟舔着嘴巴上前就要摸她的脸:“当家的要实在看重这间店,不如就将这小娘子予我,我替你跟知府老爷讨个恩典去,如何?” 咻! 一道银白色的光从旁侧奔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他的腮帮子。随着杯盖清脆的破碎声,那人顺势跌地,嘴里泛腥,一口血痰噗地吐在掌心,其间还凄楚着一块黄牙。 “呀!不好意思,手滑了。”杯盖飞来的方向,青衫垂眸歉然,轻轻吹了口茶上的浮沫,呷了一小口。 衙役头子看着自己的牙怔了半晌,勃然大怒,朝着薛晗骁吼道:“大胆!敢打老子!活腻歪了!来人——” 说着就往地上啐了口血痰,狞笑着挥刀迎上。其余衙役反应过来,纷纷撸起袖子,拔刀霍霍跟上去。 又是一声咻!茶杯正中他的膝盖,在他裤管子上狠狠喷了一片茶渍后便欣然滚落在地。那人奔来时越是用力,此刻屈膝跪地时就越是疼痛,抽筋削骨般,震得他抱腿在地上跟着茶杯一块滚动。 “又不是过年过节的,差大哥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薛晗骁假惺惺地笑着,俯身想搀他起来。那人却嚎叫着往后躲去,怯怯望着他手中的瓷碟,生怕下一刻就叫他抹了脖子。 后头的衙役立时停了步子,颤抖着举起刀将他团团围住,面面相觑,再没人敢上前。 “呀,这位差大哥的牙可是掉了?“薛晗骁冷眼扫过四周,从容地行到黄牙边上,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来,“在下听说扬州城北门那有条狗腿巷,里头住着个姓苟的‘狗牙大夫’,别的不说,接牙拔牙的手艺堪称一绝,差大哥不妨前去找他一试,兴许还能交上个‘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 “好!”憋闷了半天的人群顿觉解气,纷纷拍膝鼓掌,为薛晗骁喝彩,也为这位“狗牙”官差喝倒彩。 柳十七仰头定定看他,那人正好拂衣站起,目光一转,两人视线撞了个满怀。浅淡的笑意漾在他嘴角,唇形微动,亲昵出一句无声的话:傻丫头,有我呢,逞什么强? 外头日光泼辣辣射如堂内,豺狼淌着口水冲她眼冒绿光,可他高大的身影却将这一切都遮蔽开,许她一片祥和荫凉,让她无比心安。心中酸涩有之,温暖有之,孤军奋战久了,她都快忘了有人可依赖是怎样的感受。 薛晗骁一一看过众人,眼神波澜不惊却叫人不寒而栗。成尧山触及他的目光,不由缩了脖子,退到成老爷子身后。 “这本是成家家事,晚生不宜过问。”薛晗骁朝成老爷子恭敬行礼,继续道,“可晚生见成老爷子面色不佳,许是舟车劳顿所致,应当好生歇息歇息才是。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改日等老爷子身子爽朗,族人也聚齐,再商讨也不迟?如何?” 最后的问句,眸子一转,直直逼向那成尧山。那厮当即一个寒颤,脑子白了一片,除了点头什么也不会了。 薛晗骁冷哼了一嘴,又淡淡看向成尧川,微昂起下巴:“成家家事,想必成兄自有办法解决,在下同小七终究是外人,就此先告退了。” 外人?十七也是外人? 成尧川听出不对劲,眸子一沉,眼神更加充满敌意。余光略过身前的那抹瘦削声音,心中又是一痛。 他恨自己卑劣的出身,更恨自己适才当她受人嘲笑时为何没能站出来替她遮风挡雨。他平生最恨软弱,可到头来他却竟成了自己最恨的那类人。 “走吧。” 挣扎间,薛晗骁已牵起柳十七的手绕过他身旁,眼皮不抬,气息不乱,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了,随意地好似街上同一路人擦肩而过。 成尧川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回头,强迫自己站出来,强迫自己面对所有不堪的过去。唯有强者,才配笑到最后。 “哦,对了。”薛晗骁似想起了什么,止步看向地上滚着的衙役,“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吓得捂嘴不断往后爬,双眼几欲睁裂,嘴里咕嘟喷着带血的唾液。 薛晗骁瞥了眼他衣襟上绣着的字,一笑森然:“申雨,不错的名字,我记住了。”转身淡然离去,再无话语。 *** “你放开我,让我回去。”院子里,柳十七试着去掰开薛晗骁的手,可越挣扎,他攥得就越紧。 看着她急得跳脚的模样,薛晗骁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再她额前轻轻一弹:“你不在,才是为他好。” 见她一脸惶惑不解,他继续解释道:“没有一个男人愿意叫一个小姑娘护着的,该他面对的,他总要面对。” 迎着那温柔目光,柳十七怔怔松开挣扎的手。忽而一阵风拂过她的眼眸,带起长睫微微颤抖。 “可是,为什么要面对呢?明明、明明就不是他的错。如果可以自己选,谁不想给自己挑个好一点的出身?簪缨将相之门,嫡长之身,谁不想要?可是、可是……凭什么?”长睫在她眼下打出黯淡弧形,清泉般幽静的眸子里隐约有火焰微动,似愤怒,似失落。 薛晗骁心中微涩,牵着她的手不仅不舍得放,反而攥得更紧了些,生怕下一刻她就会在眼前消失不见。 “高低贵贱,凭什么打娘胎里就决定了?”柳十七抬头,眼神茫然地看着他,却又好似不再看他。 脑子里波涛汹涌,俱是从前在宋家的日子。因着庶出的身份,她便要学着讨好卖乖,处处忍让,做什么事都要思虑再三再四。庭薇生气了可以闹,受委屈了可以哭。可她无论是气了还是恼了,都只能笑,越是难过,就越是要笑得开心,只有这样才能换来爹爹一句懂事明理的夸奖,凭什么? “低贱为何?高贵为何?又都是凭何而论?”像是一口冰碴子堵在喉咙里,柳十七哭不出也叫不得,惶然站在那,任由眼眶湿热。 大手抚上她的脸颊,轻轻替她揩泪。柳十七怔了会,突然想起他也是世家嫡出,可以坐享祖荫之人,自己刚刚可是连他一道骂了一顿。吸吸鼻子,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该与你说这些的……” 轻笑声似三月春风,温柔拂过她心间:“不,我很开心,这是你第一次同我说心里话。” 没有假意迎合,没有阿谀奉承,即便是在抱怨,他也开心。 “你没有错,一个人的出身,本就无高低贵贱之分,有寒门子弟一朝登科入仕,也后侯门贵胄一蹶跌入深渊,与蝼蚁无异。你聪慧剔透,又敢作敢为,那些京城贵女加在一块,也不及你十分之一。” 柳十七心中微震,目光仍旧有些空洞,凝神盯着空中虚无一点,怔怔发呆。 薛晗骁叹道:“唉,刚刚不该朝他丢杯子的。” 柳十七回过神来,皱眉不解地看他。 薛晗骁一脸怜惜,看她的眼神温柔得都快化出水:“应该直接扔刀子,叫他满嘴跑舌,把你都给气傻了。”说完还摇摇头,神情很是懊悔。 “噗。”柳十七一下破功,抹了把眼角,“狠狠”嗔了他一眼,努力压制住上扬的嘴角,佯怒道,“那你作何不扔刀子!” 薛晗骁俯下身,额头抵着她的额头,鼻尖蹭着她的鼻尖,笑着道:“好,都依你,我去去就来。”说完捏了把她的脸颊,拔腿就要走。 柳十七又气又笑,心中的酸意尽数褪去,拉住他的手阻道:“我说着顽的,你可别去。” 薛晗骁见她眉眼飞扬,心绪也跟着好转:“玩笑我也乐意听。” 星眸璀璨灼热,烧红了柳十七的面颊。她掉开目光,望着大堂的方向,忧心又起:“要不……再回去看看吧。”说着就要往回走。 “你呀……”薛晗骁想骂,看着她的眼睛,张开嘴却又狠不下心,“其实你才是……” “才是什么?”柳十七狐疑地回头,却见一道天青色骤然劈下。眼前一黑,整个人便昏昏然倒了下去,稳稳落入一个熟悉又温暖的额怀抱中。 “你才是劳心劳力,最该好好休息的一个。”薛晗骁将她打横抱起,朝着卧房走去。 庭院草木葳蕤,四月春风和煦,终不及那一抹天青色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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