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 趁薛晗骁分心,柳十七一把推开他,躲瘟神一般地钻到了树后头。 怀中一下空了的感觉叫薛晗骁有些不适应,他捏了捏手指疑惑地看向树后,却见她只露出半张脸瞪他,活像是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 他心中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是怎么了?寄去的信笺不回话也就算了,眼下怎么好不容易见着了,她又生疏成了这般模样? 一旁的沈湛腮帮子动得飞快,嘎吱嘎吱吹落一地瓜子皮,松鼠见了都自惭形秽。观望了半天,最后一拍脑门,讽了薛晗骁一眼便颠颠凑到树边:“姑娘姑娘,你别怕,我跟他呀,不是一伙的。” 边说边从荷包里倒了半袋瓜子嘻嘻递过去:“刚出炉的椒盐瓜子,个大皮薄,我亲眼看着他们炒的,搁了好些桂皮和花椒,味道那叫一个香!尝尝?” 这回轮到这两人干瞪眼了。 许是沈湛笑得太过人畜无害,柳十七竟糊里糊涂地伸手接过瓜子,又稀里糊涂地同他一道嗑起了瓜子。 “姑娘,容我多嘴一句,你提防这厮,我举双手赞成,还有双脚!”瓜子皮落地,他冲薛晗骁努努嘴又道,“我同他,还有近之,那都是一块长大的发小。就这家伙,打小就一肚子坏水,从前在塾里念书时,他就总爱撺掇我们逃学去掏鸟窝。” 见薛晗骁脸色渐渐变黑,柳十七越觉心中畅快,嚼着瓜子仁挑眉道:“然后呢,先生可罚他了?” “那倒没有。” “为何?” “先生他……罚我了。” “……” 一阵风刮过,晃落树上花朵。沈湛郁闷地挠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柳十七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重重点头,连着他的份一块狠狠地瞪向那罪魁。 薛晗骁毫不知悔过,冲她耸耸肩,得意一笑,老神在在地仰躺在摇椅上,枕着树荫闭目养起神来。 “这里不欢迎你!” “这里不欢迎你。” 两种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叉腰怒目的柳十七,一个是拱门下站着的成尧川。阴影笼在他面上,叫人辨不清他脸上的情绪。 薛晗骁懒懒地睁开一只眼,淡淡瞥了眼来人,又阖眸继续享受树下的清凉:“成兄弟放心,我们也不打算多逗留,本也是过来看看,我不在的这几日,西瓜可是有好好练功。” 忽然被点名,迷蒙中的西瓜身子一颤,双眼蹭地亮起,啃着手指歪头道:“夫子是特地回来教我功夫的?!” “那还有假?”薛晗骁朝他眨眨眼。 西瓜登时乐得满院子跑起来,怕他反悔,又板起小脸严肃道:“那夫子明日也要来!后日也要来!大后日也要来!不许反悔!”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坐起身子,手肘支在膝上,托腮郑重答道。偏头看向柳十七时又换了副嘴脸,墨眉扬起,一脸得逞的奸笑。 柳十七只觉胸口闷得慌,扶着树深吸几口气,心中暗啐:您可真有招呀! 另一头,沈湛不知何时已捧上笑脸绕到了成尧川面前:“你就是成尧川吧,听彦章提起过,在下沈湛,幸会幸会。”说着又开始倒瓜子,“刚出炉的,要尝尝吗?” “不必了。”成尧川神情凝重,绕过沈湛伸来的手走向西瓜,蹲下身子同他视线相齐,叹出口气语重心长道,“薛都督他日理万机,不会在此多逗留。你若是当真想习武,我教你便是,何苦叨扰一个外人?” 西瓜瞬时耷拉下脑袋,肩头被紧紧捏着,强烈的压迫感从面前逼来,他想反驳却又不敢,只能嘟着嘴低声呜咽,乌黑圆溜的眼睛里渐渐蓄上金豆子。 又是外人。 薛晗骁心中泛起凛然之意,轻扣着扶手悠悠问道:“成兄弟……就这么害怕我来么?” 院子里的气氛瞬时古怪起来,就连那群看戏的三寸丁也不由打起寒颤,躲在角落怯怯地看着薛夫子和成哥哥拿眼神交锋,拧着小眉头疑惑,谁打翻了醋坛子,为何有股子酸味? 成尧川自然知道他这激将之法,可心中的自尊却还是不可抑制地蠢蠢动了起来,嘴角勾起森然,毫不示弱地回他:“薛都督说的哪里话,只是寒舍地方不宽敞,只怕容不下二位公子。” “这你甭担心,我们已在扬州置办好了宅子,可随时过来。”沈湛倚着墙,抹开嘴边的瓜子皮冷冷答道。目光如锉刀,狠狠碾在成尧川身上。丫的,这厮竟敢瞧不上他的瓜子! “就在瘦西湖边上,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薛晗骁眉眼弯弯,回头看向柳十七,有意将“西湖”二字咬重,语调低沉听着像是在邀请。 想起西湖分别时的情景,柳十七的脸颊不由得荡起两耳朵红晕,错开视线不敢看他。 几颗金豆子已顺着西瓜的脸颊滴答落下,他仍强自咬牙不出声,将衣角捏出好些皱。柳十七于心不忍,心中虽百般不愿可还是应道:“就让他来吧,习武本就不是什么坏事。” “十七!”成尧川低喝道。 一道寒光疾疾刺来,却是那薛晗骁捏下了扶手上的海棠花雕纹,面上却笑得极是温柔:“若是成兄弟当真放心不下薛某,不如……一起教,看谁能笑到最后,如何?” 木屑扬在风中,沈湛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继续吧唧嗑他的瓜子,心中已乐开了花。难得见这家伙气成这样,这扬州算是没白来!悠悠看向柳十七,眼神带着深意,来之前他本也不信那不沾人间烟火的薛二当真在她身上栽了跟头,如今他是不得不信了。 成尧川辨出他的弦外之音——两人公平竞争,看最后十七究竟选谁。自尊心催促他赶紧应下,嘴巴动了动,却又隐约听见另一种声音在脑中阻他拦他。 犹豫间,衣角被人轻轻扯动,低头便撞入了一双泛着水光的天真眼眸中:“成哥哥,求求你了。” 便是铁打的心此时可化作了绕指柔。他勉强扯开嘴角,揉了揉西瓜的脑袋惨然一笑:“好。”说完就转身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几个三寸丁互看了一眼,跟着颠颠跑开去。 薛晗骁起身慢条斯理地抖落衣衫上的木屑和花蕊,淡淡地扫了眼门口,冷哼了一声。再转身走向柳十七时,已是满面春光。手快够着她指尖时,她却蓦地将手藏到了背后。 柳十七抬头朝他笑得灿烂,旋即敛了神色,狠狠赏了一记白眼,转身回了折柳斋,“哐当”一声重重关了门,独留他的手孤零零举在半空。风儿一刮,伴着半残的飞花,炎炎夏日里却莫名引来一阵苍凉。 “哈哈哈哈哈,合着你还没搞定呀!”沈湛不知何时已窜到他身边,拍着他的肩膀笑得花枝乱颤,“敢给你脸子看,这姑娘,我喜欢!” 话才出口,身旁就激灵灵扎来一记眼刀。沈湛骇得一哆嗦,差点将瓜子撒了,赶忙解释道:“此喜欢非彼喜欢,你可别多想。” “迟早会是我的。”薛晗骁收回视线,看着门上“折柳斋”三个字,微微一笑。 “不是,你就这么自信?”沈湛挑起高低眉,瘪嘴问道。 “我有理由不自信么?”那人仰起脖子,扬了扬衣袖,答地从容。 “嗤——不见得吧,瞧人家都懒得搭理你,你还能怎么办?” 说话间,手上突然一空,装着瓜子的荷包就被薛晗骁给抢了去,高高举起抖在风中,慢慢倾下。 沈湛似被人掐住脖子,两眼圆睁,连连讨饶:“哥,我错了还不行吗,哥,别介别介呀。”伸手就去接那落下的瓜子,心疼地跟割肉一样。 “帮我个忙。”薛晗骁收了荷包,丢回他手上,“马上回京去,然后……”声音渐小,只有他们两人可闻。 沈湛脸色变化再三,觑向那折柳斋,几分担忧,回身对着薛晗骁摇头痛惜道:“够狠,真不知道这丫头叫你看上,究竟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薛晗骁走到折柳斋下站定,眼神里渐渐泛起柔和,漾着春光,“这世上,只有我能护她周全。” *** 是夜,沈公子连瘦西湖都没能游过,就被薛晗骁一脚踹出了扬州。 翌日,平宁郡主的百日宴上,有人就瞧见沈公子顶着眼下两抹黛色,笑嘻嘻地同杭州织造甄大人分瓜子:“甄伯父,家父总跟我念叨您,这有日子没见了,您老身体可还好?” “多谢沈阁老惦念,甄某感念于心。”甄伯考近来仕途不太风顺,见沈湛主动寻他攀谈,心中喜不自胜。 “听说您那亲家曾同那薛二说过亲,可有这事?”沈湛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似乎都听见了。 一片瓜子皮不慎被吹到了甄伯考脸上,他赶紧撇开,笑着开口解释:“这恐怕是误会……” “诶!我知道我知道。”沈湛抬手阻道,“姑娘家脸皮子薄,经不住说道。” “这是……”甄伯考笑着再说。 “诶!我知道我知道。”沈湛又抬手打哈哈,“甄伯父为人低调,不喜张扬。” 见周围的人越聚越多,甄伯考额上不自觉渗出汗来,继续张口,可这回连半个字都没吐出来。 “诶!我知道我知道。薛家那头已经应下了,马上就要交换庚帖了,晚辈在这先给您道声喜。恭喜恭喜!”随着最后一片瓜子皮悠悠落地,沈湛早已没了踪影。 次日,这薛家二公子要与宋家结亲之事,就一跃成了街头巷尾人们茶余饭后的第一谈资。 “宋家?哪个宋家?” “啧,就是那探花郎的宋家呀!” “难不成是探花郎的妹妹?不对呀,我怎么听说他就一个妹妹,还是嫁过人的?” “不是那个,我打听过了,说是还有个妹妹,只是不在京城,我们都不知道罢了。” …… 流言说过之处,莫名都会留下一地瓜子皮。 传着传着,竟传到了宣德帝耳中。他捧着茶杯低低笑道:“神仙下凡了?”叹完便蘸墨提笔,书信一封给薛老侯爷道贺。 此时,才在京城落户不久的宋恒连自家大门都不敢出,负手在背,绕着大堂乱转,急出了一脑袋汗。甄伯考好不容易才躲开朝中一众官员的追问,悄悄从宋家后门溜了进去。 “宋兄,这究竟是怎么一档子事?你们何时同薛家扯上干系了?”甄伯考抹开脑门上的汗急问道。 “我也不知呀!”宋恒两手一摊,纳罕道,“我们同那薛家素无往来,非要扯关系,至多也就是去年,想从那薛二公子入手,同当今皇上搭上线。”匆匆踱了几步,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还有一事,那时内子曾寻人给薛家递过帖子,想同他们说亲来着。” 甄伯考瞪圆眼睛:“对对对!就是那时就是那时!” “可帖子递过去后就没了音讯,怎么薛家现在提起来了?”宋恒揉起额角,想舒缓额间的痛意。 “那又如何!”甄伯考眼睛一亮,拉过他的手细细分析,“如今京城上下乃至皇上都已知晓,宋家要与薛家结亲,若是此时宋兄出门反驳,便是欺君之罪!” 宋恒脚下一软,差点跌倒:“那依甄兄的意思,我当如何?” 甄伯考捻胡子想了想,嘴角挂上笑意:“不如将计就计,反正也不是咱起的头,要追究也追究不到咱头上来。” 见宋恒有些犹豫,甄伯考又引诱道:“难道宋兄不想攀那薛家的高枝?” “这……”宋恒心里仍旧打鼓。 “倘若真能同薛家结亲,琋哥儿日后的仕途能平顺好些,宋兄官复原职的日子也不远了。” 两人目光相对,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出了狡黠,晃着膀子,喈喈而笑。 随着一只白胖信鸽,京城内的八卦穿过千山万水,落在了薛晗骁手中。 今日木木新得了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正兴奋地拉着柳十七蹲在院子里喂食。 “你傻笑什么呢?”柳十七抱着兔子疑惑地看他。 “没什么。”薛晗骁搁下茶,将信收回怀中,蹲在她身边挑唇笑道,“这兔子如何?可还喜欢?” “嗯,挺可爱的。”柳十七笑着将胡萝卜递到兔子嘴边。 “我也觉得可爱。”薛晗骁点头回应,眼睛看的却是她。 他的小兔子,也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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