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天气燥热,妖风乍起,竟把宋恒和甄氏给吹来了。 冬瓜匆匆跑来传话时,柳十七正跟三寸丁们蹲在树下分食古楼子。 饼还没送进嘴里,一阵秋香色旋风就忽地一下卷到了她面前,半块古楼子应时吐出羊肉,冒着热气凄凄落地。 “我的儿呀,为娘寻你寻得好苦!”甄氏一抱住柳十七就开始抽搭,竟生生哭湿了两张帕子。 宋恒没她这般好体力,蹬着短腿紧赶慢赶才跟上,倚在月洞门上直喘粗气,颤巍巍地指着柳十七,挣扎了半天才勉强从眼角褶子里挤出两滴泪。 柳十七怔愣在原地如遭雷劈,脑子空白一片,任由甄氏抱着。后背叫她拍得火辣辣地疼,差点将隔夜的晚饭都给拍出来。 “我看看我看看。”甄氏破涕为笑,不等她缓过劲,又捧起她的脸仔细相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就差把嘴巴扒开看牙了,“我们的采儿呀,当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这往外头一站都能叫人在心底惦记上好几天。” 忽而又蹙起小山眉,眼角拉下,做西子捧心状:“可怜见的,都瘦了。”边说边极怜惜地捏了捏她的脸蛋。 柳十七倒吸口凉气,急忙挣脱开,摸着脸惶惑地看着他们。上头残留的手印已将甄氏刚刚的力道泄漏无余,宋恒假装没瞧见,努力维持着他与女儿久别重逢后,喜悦与担忧并存的姿态。 一个笑容可掬,可拘得连花都自叹不如;一个忧心忡忡,忡忡得叫苦瓜都自惭形秽。两道目光紧紧锁在柳十七身上,一瞬不瞬,不像是重新寻回女儿的欣慰,倒像是好容易找着救世主后的松快。 就连冬瓜都忍不住朝他们翻动眼皮,狠狠呸了口唾沫。得了柳十七的眼神后,领着几个不明状况的三寸丁悄悄退出了院子。 他们究竟在笑什么、忧什么,都不打紧,柳十七惊讶的是,他们为何会来?如何找来的?又是来干嘛的?兔起鹘落间,她的心思已由先前汹涌而来的震惊慢慢趋于平静,眼神加霜带雪,冷漠得如同见了个寻常路人。 恍若隔世的迷惘。 甄氏叫她看得后背发麻,知道这丫头恨透了自己,便自觉后退了几步不敢再擅自亲近:“啧啧啧,采儿怎么这身打扮?哪里还有个闺秀的样子。”边说边转身朝月洞门处招手:“娇杏、流月,还不快进来伺候三姑娘梳洗换衣衫。” “不必了。”柳十七负手站直,背影镂进橙黄的阳光中,傲然而高远。诸般思绪迷蒙在眸子里,分辨不出,“一年未见,父亲母亲如今才千里迢迢赶来,可是有急事想寻女儿帮忙?”——她离家整整一年都不见他们派人来寻,眼下又紧赶着奔来献殷勤,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倒想看看,究竟是为了何事? 宋恒叫她讽得老脸讪讪,几次想开口都没好意思,甩了甩衣袖背过身去。 甄氏手里头的帕子都快叫她绞烂,终于横下心,铺开满脸笑牵起她的手热络道:“是呀,都一年了,母亲可记挂得紧。这外头的花花世界呀虽说不错,可到底不适合姑娘家,采儿你如今也老带不小,也该成亲了。” 柳十七淡淡抽回手,嫌恶地擦了擦被她碰过的肌肤,揶揄道:“哦?那敢问母亲,这回又是叫女儿去哪家做妾?等着飞黄腾达呀?” 甄氏脸上瞬时开起了染坊,干笑了两声,假装听不懂:“诶!哪能叫你做妾呀?这飞黄腾达倒是不假,而且呀还是那京城大户,正宗的王侯府邸!” 见柳十七脸上犯疑,她忙着解释:“就是那定安侯家的薛二公子!他呀要在咱们家聘位贤妇,可是你大姐姐庭丫头她已然成家,二姐姐予丫头又……”甄氏舌头打结,笑着掩饰尴尬,“采儿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咱们宋家,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不嫁谁嫁呀?” “谁!” 震惊、气恼、疑惑似棉线一般交织缠绕在一起,将她团团裹挟,就连柳十七自己也无法形容她现在的情绪。薛晗骁!很好,好得很! “采儿你不在京城是不知道那薛二公子的风采,那话怎么说来着,什么什么公子世无双,说的就是他!母亲我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条件比他还好的公子!”甄氏以为她心动了,便趁胜追击。 呵呵,是呀,她也没见过比他还奸诈、比他还阴险、比他还不要脸的公子! 怒意顺着经脉燃至全身,化作嘴角一抹冷笑,她挥开甄氏的手讥讽道:“既然他这么好,那不如母亲嫁去得了?”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母亲说话的!”宋恒怫然转身,脖子上青筋暴起,指着她想骂却骂不出口,只得柔声哄道,“我们这也是为了你好,那薛二公子才学好、家世好、人品好,哪一项配你不得?再者说,你一个姑娘家,都这年纪了还不嫁人,难道真打算当一辈子老姑娘?” “为我好?”柳十七怒极反笑,“难道不是为了父亲您自己好?那薛二公子的才学、家世、人品,哪一项不是您想巴结的?” “你!你你你……怎么说话的!”宋恒叫她一下戳破心事,脸上青白交加,气得浑身发抖,“不孝女!不孝女!”捂着心窝踉跄后退,被甄氏及时扶住才没倒地。 柳十七冷眼瞧着他们俩夫妻一唱一和,一哭一恼,心底比眼神更冷,似千年寒潭般幽寂无声:“从前宋家有难,你们随便一句话,就叫我去给人做妾;后来宋家脱难了,轮到我在外头挨饿受冻,也不见你们派人来问一句粥可温;眼下宋家又遭了难,你们又是随便一句话,就想招我回去?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忽而风起,摇下一树合欢,飘了几下后就颓然委地。柳十七突然觉得,刚刚用“寻常路人”四个字形容他们,也是抬举了。 “我直说好了,我不嫁!谁应下的婚事就让谁嫁去好了!”柳十七撂下狠话,转身就走。 甄氏忙不迭追了上来,抱住她的胳膊不断哭嚎:“采儿,从前是母亲不对,我同你赔罪,你就看在老太太的份上帮帮我们吧!现在就连皇上都知道这桩婚事,你大哥哥才在朝中站稳脚跟,若是悔婚,那就是欺君之罪,你忍心看我们一家人都跟着下狱吗?” 宋恒也有些站不住,摇晃着上前一道讲利害,语带哭腔,时不时拿袖口抹两把眼角。 哭声劝声混在一块,搅得柳十七心烦意乱。留是不能留,走又狠不下心,正当胶着之时,月洞门下又飘来一声清泠:“父亲、母亲,这么急着来找三妹妹,可还是要担心自己的身子。来顺,还不快送他们回去休息。” 这边立时止了声音,看向来人。那人慢慢行近,自有一种水墨般清雅悠远的气韵,若皎皎月华淡淡落下,不刺眼也不暗淡,明亮得恰到好处。 是则琋,当今皇上亲点的探花郎,如今京城中鲜花着锦、风头压过薛晗骁的宋则琋。 “琋儿怎么来了。”甄氏不敢再哭闹,躲在了宋恒身后。 他们俩本就是背着他来寻人的,自己儿子的性子她再清楚不多,执拗清高得很,自去年变故后人就越发古怪,便是作为母亲的她也拿捏不准,若是叫他知道这桩婚事,铁定不会同意。 “请父亲母亲回驿馆休息。”则琋躬身一揖,眼神却容不得抗拒。 宋恒瞥了两人一眼,拂袖走了。甄氏愤愤地跺了两下脚,三步一回头地跟了上去。 院子里一瞬就安静下来,只余他们两人,和飘忽不定的合欢花。 对于这位哥哥,柳十七向来害怕得紧,没来由地害怕。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刚刚在二老面前的气势一下就蔫了,揉着衣角心中咚咚直打鼓。 终是则琋先开了口:“你同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哪个他呀……”柳十七嘴里嘶嘶漏风,紧张得话都扯不圆。 “别装了!”则琋语气陡转直下,刀锋般冰冷,“我虽入仕不久,但那位薛都督我还是知道一二的,他可不是那种随便之人。说!你同他,究竟何时的事?” 柳十七喉口收紧,整个人僵住。感叹他灵敏之余,更多了几分敬畏。刀子般的眼神直直扎下,终归还是她松了口。 蝉鸣低低,连路经此处的风都带着几分小心。柳十七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心中阴霾也跟着一吐而出,可还是低垂着脑袋惴惴不安。 良久,久到日头渐渐偏西,久到她双脚开始发麻,那水墨般的人才将视线从虚无中收回,叹出口气淡淡问道:“你可愿嫁?” 柳十七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愕然抬头看他。不是训斥她不尊礼数同外人纠缠不清,也不是哄劝她早点想通嫁人,而是在问她的意见,问她是否愿意嫁。 心窝里莫名涌起一股暖意,滚在眼角,说不出的委屈和欣慰。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愿意倾听她的意愿,将她当做一个独立的人来看,而不是谁的附属品。 “你若是不愿嫁那就不嫁,无需顾及旁的,凡事有我。父亲母亲那,我自会同他们说清楚。”天际翻腾起滚滚云海,化作微光浮动在则琋眼中。他就巍巍伫立在面前,如高山般将自己的身影沉厚地覆在她身上,无比慰藉。 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同他对视,才发现则琋似乎同从前有些不同。 记忆中,他从未皱过眉,一次都没有。即便惹父亲生气,挨了板子,他也无半分情绪。有时就连庭薇都忍不住啐他,说她这个弟弟就是个没人情味的木雕。 可眼下,她却亲眼瞧见了他眉心淡淡的皱痕。在数不清的日夜里,于无人问津的角落中,深深刻在了眉心。一年前的家事变故,半年的宦海沉浮,终于还是在这位与世无争的清冷少年身上留下了痕迹。 “谢谢哥哥。”柳十七吸了吸鼻子,发自内心地展颜一笑,“可否请哥哥许我些时间?”——有些事,她必须得找当事人问个清楚明白! *** “一、二、三……十六、十七。”瘦西湖边上,柳十七边走边数树道边的柳树,笑容渐渐化霜。 转身站定,昂首扫了眼面前的宅院,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日薛晗骁说的那句“就在瘦西湖边上,你一眼就能认出来的”,眼中寒意俞盛。 果然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宅邸的布置可不就同杭州宋宅如出一辙吗! 陈年老门大敞,外间无一人看守,就连旁边蹲着的两座石狮子都恨不得拿笔往脸上写:快来吧快来吧,快来找我吧!柳十七几乎能想象出薛晗骁那张贱兮兮的笑脸。 她愤愤地啐了口地,推门而入。 小厮们本想上去拦,却又被她的一记冷眼骇得心肝颤,扒着假山石怯怯咬耳朵。 “这姑娘谁呀?” “你问我?我可连这间宅子的主人都没见过。” 元青揉了揉额角,硬着头皮跟进葳蕤堂。换做别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私闯都督府,只怕十条命都不够赔的,可是这位……他还真没胆子,若是随意动了,只怕到时该赔命的就是他了。 “姑娘?” 柳十七大咧咧坐到上首,将丫鬟递来的茶直接掷到地上。褐色茶沫与雪白碎瓷齐飞,她只悠悠弹开溅到手背上的茶叶渣,凉凉道:“叫你们都督出来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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