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吱吱压了一路,予薇憋了满肚子话想问,见柳十七抽搭得厉害,则琋又拉长了大黑脸,只得将疑问咽了回去。 原本则琋想将两人都接回驿馆同住,无奈柳十七说什么也不肯再见宋家二老,也别扭着不愿回镖局,这才随予薇一道宿在了客栈。 自从则琋中了探花入了翰林后,宋家长房便随之迁去了京城。而二房这头,宋惟的身子不宜远行,予薇在杭州的生意又越渐红火,离了长房支撑也能独自过活,索性就分了家。宋老太太因放心不下二子和幼孙,也一道留在了杭州。 “我这刚收到哥哥的信就着急忙慌地赶来了,祖母那也没敢多提,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话才问出口,柳十七就裹着被子窝到榻上,叫予薇白白吃了嘴冷风。她知道这丫头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便不再多言,简单收拾了下屋子,最后看了眼软榻,轻叹口气退了出去。 她这次来得匆忙,没来得及同祖母细讲,回去后免不了又是一顿盘问。可眼下她也是两眼摸黑,只知这丫头出事了,却又不知其中具体细节。 则琋不在,这丫头又铁了心要做锯嘴葫芦,她也不愿去搭理叔叔婶子,在院子里干转了三圈,抬头瞅瞅乌云,低头看看草地,觉着这云朵和草都有问题,正要转那第四圈,院外忽地进来两人。 陆远昭没料到予薇会在,耳根闪过一丝绯色,握拳抵唇清咳了声:“宋……二姑娘好。” 予薇礼貌性地敛衽回礼,心里却不住嘀咕:这二姑娘喊得,怎么听着像在骂人? “她如何了?”说话的是陆远昭身边的青衫男子,轻袍缓带,眉目如画,语气却带着几分憔悴。眼角染着凌厉,看向上头客房时又柔作了水。 予薇琢磨了一会,心中怀着戒备:“舍妹已经歇下,公子还是请回吧。” 薛晗骁置若罔闻,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楼上亮起的唯一烛火,静静站着,旁人怎么劝都没用。予薇无奈,上楼轻轻叩门:“采儿,他来了。” 这话像是石头滚落深渊,咕噜一声便没了后续,只有明暗不定的烛火透过窗纸在无声回应。 天色擦黑,予薇拗不过两人,硬着头皮找则琋去了。倦鸟归林,陆远昭从站着等,换成坐着等,最后又站起身,揉着酸麻的腿肚,拍了拍薛晗骁的肩头,叹着气一瘸一拐地走了。 客栈外,华灯点点绰绰装饰了半座扬州城;客栈内,薛晗骁孑然立在夜风中,露水湿了衣袍也不自知。嘴唇紧抿成线,眼中泛起迷蒙雾色,万千情绪纷繁纠缠于内,因着灯亮而喜,因着灯暗而默。 此时,客房内,柳十七也正盯着那烛火怔怔出神。烛芯上结了大朵蜡花,压得火苗喘不上气,橘色光晕跟着缩小,只堪堪裹住她瘦小的身子。 夏日江淮,雨水一向来得随意,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啪嗒啪嗒砸湿了窗户纸。柳十七的心里也跟着飘起雨丝,由宋家小院起,转至钱家大宅时又加了气势,待潜入扬州后就彻底没了踪影,乌云散去就只剩一片朦胧的天青色卷在风中。 *** “出事啦!打起来了!快来人呀!” 黎明未至,天边才开始出现墨蓝色,外间就已吵闹得厉害。 柳十七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夜的浅眠搅得她额间隐隐抽疼。许是昨日哭累了,眼下喉咙似着了火一般干燥得紧。她正摇晃着起身去倒水,屋门砰地一声被人撞开,跌进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 “冬瓜?” “可找着你了!”冬瓜喘着粗气上前,抢过杯子咕嘟灌了下去,“下头成大哥和薛都督打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等到两人匆匆赶到楼下时,才几丈方的小院已叫凑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透。地上水坑未干,晨露又浓重,可依然拦不住他们的热情。 柳十七在人群外急得直跺脚,咬紧下唇,硬生生扒开条缝,泥鳅一样地钻了进去。越靠近中心,刀剑碰撞的声音就越是刺耳。 待她扒开最后一道人墙时,银白晃着寒光正好闪过她眼前,直直刺入前方的天青色。殷红飞溅而出,泛白的晨露一下就染上了绯色,将天青泅成棕褐。 一股热意直冲脑门,柳十七想也不想就奔了过去,扶住那摇摇落下的人。血腥味呛鼻,就连沉水香也遮盖不住。 “十七!让开!”成尧川匆匆转了剑锋,怒目瞪她,双眼布满血红。 柳十七还他一斥:“闹够了没!” 说完便再不睬他,一心焦急于薛晗骁肩上的伤。还好,没伤到要害。 半湿不干的衣袍贴到身上,柳十七心中微颤,莫非他淋了一夜的雨?这人对衣衫向来计较得紧,料子稍稍糙点就哭天喊地说自己命不久矣。这雨水打湿后的衣衫又冷又硬,他却穿了一晚上。 再看他的脸,面色惨白得似脆弱的宣纸,一捅就破。眼圈周围晕着黛色,眸子却闪着微光,像茫茫荒原中唯一的火光,嘴唇虽无半点血色,可还是勉强扯开了笑:“你终于肯见我了。” 那么一个骄傲张扬的少年将军,如今却虚弱小心成了这样。 柳十七心底没来由地抽疼了一下,酸意肆意涌上眼角。吸了吸鼻子,强摆出怒意啐道:“再贫嘴我就拔了你舌头煲汤喝!” 薛晗骁笑容放大,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好。” *** 冬瓜帮着将薛晗骁搀进客房,留下药箱后便极有眼力地退了出去。 见他胸口衣襟已染了大片血色,柳十七来不及计较旁的琐碎,默默为他解开衣扣,除去外衣。薛晗骁倚在榻上,乖乖配合,嘴角含笑静静地看她,痛意慢慢叫甜味冲淡:这丫头的动作还真是娴熟,不愧是白头山上练过的。 柳十七并不知他心底的弯绕,一门心思扑在伤口上,眼眶不由起了酸意。长睫扑扇,一滴泪烫在薛晗骁掌心。 看着自己手中圆润的泪珠,薛晗骁心底柔软了一片,抬手轻轻擦过她的眼角,笑得像个顽皮的孩子:“我自十六岁起便披甲上阵,受过的伤不计其数,这点小伤原也不打紧,竟还能叫你为我流泪?” 柳十七被他戏谑地耳根微微发热,昂首嗔瞪了他一眼:“那感情好,要不我再帮您添上一刀?到了阎罗殿,还烦请都督您代我向阎王爷问声好?” 薛晗骁忍不住哈哈大笑,连伤口都顾不得,揽着柳十七调侃道:“黄泉路遥,不如一起?” “承蒙邀请,小的不胜惶恐。奈何小的人微身贱,恐不配给都督您提鞋。”柳十七挣脱开怀抱,捂着发热的脸颊扭头去摸药箱。 窗外,墨蓝已叫晨光稀释得趋于透明,天边隐约还夹着层淡淡的橘黄,透过窗纸温柔地染上女孩的长睫,每动一下都叫薛晗骁心里漾起甜蜜。 “嫁给我,不好吗?” 话题转得防不胜防,柳十七手一抖,半瓶药粉淹没了她的指尖。 薛晗骁抬手搭在她肩头,将她摆过身来,目光灼热又带着几分小心:“西湖之上,你曾同我说过,‘自己不过一介女流,孤身漂泊在外,上无片瓦避风雨,下无薄衾裹夜眠,所做的一切也只是为了护自己周全’。现在,我便以心回你。” 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拂过她惊慌失措的双眼,指尖还沾着昨夜的浓露:“我今年二十,无妻无妾,体健无疾。于京城尚有一陋室可供你避风雨,有一床薄衾可拥你夜安眠,有职傍身,可解你黄白之忧,柴米之愁。若你愿意,我便是你的依靠。” 泪眼朦胧中,柳十七只能瞧见他眼中的真诚。一时慌了手脚,木木地发了怔。 薛晗骁低头吻去她眼角的泪花,柔声道:“你我之间从来就不曾有什么云泥之别,只有愿意不愿意。” 他的眼睛太亮,柳十七不敢直视,垂着头局促地捏起衣角:“都督……您真的想好了吗?我其实……并没有您想得那么好,我出身不高,性子也不大好,不会女红,更不懂怎么去伺候人,寻常姑娘该会的我一概不知……” 薛晗骁抬起她的下颌,追着她慌乱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楚道:“我只问你,愿意不愿意?” 女孩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打出一道柔和的弧影,于浅淡晨光中更显清丽。 “我素来喜欢独行,行事前没有替别人考虑的习惯,也便疏忽了你的感受。害你出丑,惹你生气,招你流泪,从前的一切,我同你道歉。你可以打我、骂我,我毫无怨言,可你若是不理我,我当真受不了。”薛晗骁抱住了她,长吁出一口气,语调带着恳求,像是个犯了错的三岁孩童,怯怯等着长辈责罚,“因为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男人宽阔的怀抱足以容纳她整个人,就连盈在鼻尖的沉水香也流泻着温暖,填满了她心中长久缺失的一块。 自古红颜多薄命,不过都是因着无人可以依仗罢了。他说,他会是自己的依靠。细细想来,她又何尝没有过错?一个人行得太久了,都忘了该如何回应别人的关怀。她一直在逃避,可幸运的是,他从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 柳十七捧起他的手递到唇边,在指尖轻轻一吻,就像昨日他吻自己那样。眸子璀璨流彩,却只照耀他一人:“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你是我何人吗?” 浅浅一笑,酒窝明媚,笑漾了清风:“心尖人。” 金乌跃出云层,渲染下一地光辉,穿过窗纸,镀上了她的眼,抖落一身的金灿。薛晗骁喜不自胜,忍不住低头吻住她的唇,清甜的气息搅乱了晨光的澄洌。 柳十七有些慌乱,轻锤着他的胸口想推开他,却被他抵住后脑勺,加深了这一吻。 任凭外界纷扰,都惊扰不到此间的温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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