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又来了几位妃嫔,互相寒暄了会,皇后便让宫人引着大家伙入座。位子都是事先定好的,可秦氏却不满意,环视一圈,相中了廊下的一块地,跟人家软磨硬泡了半天,还咬牙匀出去半袋花生米才商量妥当。 看着那两人愣愣地抓着花生,避瘟神似的溜烟跑开,采薇私心解读她们此时的心情:沈夫人好可怕…… 秦氏浑然不觉,喜滋滋地蹦跳到矮桌旁坐好,扑腾着小手招呼采薇:“采丫头,这里这里,快来。” 旁边的贵妇们一阵窃笑,边咬耳朵边偷瞄,就连过往的宫人也忍不住低头暗笑。四面目光不怎么友善地包围过来,采薇轻叹口气,若无其事地坐了过去,同秦氏一道赏起花来。 虽然这换位子的做法不大地道,可采薇不得不承认,秦氏眼光不错,此处偏远无人关注,且景色宜人,她们大可放松赏花,不必拘着规矩。 落花片片,随风辗转,在席面上薄薄铺了一层,粉白相间,浓淡皆宜。花香入酒,下头不知谁提了一句:“这么干吃也无趣,不如我们趁兴来个飞花令如何?” 皇后本就是个好文墨的,捧着茶杯沉吟片刻,欣然同意。正欲唤宫人去取花笺,一旁闷了半天的白芍突然发话:“皇后娘娘,臣妾有个提议,今日这芳华堂难得聚了这么多名花,可花好终有凋零时,不如咱们就以丹青作画,将这百花绘制下来,再请人题诗,也好做个纪念不是?” 底下开始窃窃私语,擅长弄墨的心中惊喜,不自觉将胸挺高,而那不擅长的,则唰的一声将胸缩了回去。 “白妹妹这提议不错。”皇后含笑点头,兴致转浓,“可……若是让大家伙一道作画,只怕日头都要下山了。” 白芍备受鼓舞,继续道:“这个无妨,咱们大可先来个击鼓传花。三个花球,三张桌席,而这被花球选中桌席也可先自行商量,究竟派谁上。最后挑出三个人,做三幅画,让大家伙来评出个三甲。如此这般,一来能增添几许趣味,二来也能免去不擅笔墨之人的尴尬,如何?” 又是一阵窃语,原本那几个不擅丹青的人闻言,悬着的心慢慢放下,重又挺起胸,兴致勃勃地议论起来。 见大家伙兴趣颇高,皇后欣然应下,扬扬手让白芍办去。白芍笑着领命,转身指挥宫人干活,眼珠一转,又俯身耳语了几句。 花鼓敲响的时候,采薇正和秦氏讨论如何用梅花酿酒的问题,因着位子偏远,本就没怎么留意皇后她们的讨论。是以后来采薇抱着花球上前时,还全然是一副懵懂不知的状态。 大堂正中,宫人已摆好三张案几,置上笔墨纸砚。白芍款款上前,眼中带笑:“三位且听好,就以这芳华堂里的百花为题自由作画。你们也不必紧张,不过是打发时间凑趣顽的,即使输了也不必在意,安心画自己的就是。” 边说目光边扫过三人,落到采薇身上时,笑意染霜,还带着几分讥讽。四下里议论声又起,眼中兴奋,伸长脖子等着看好戏。 年前的那场盛大的婚礼,大家都记忆犹新,嫉妒的不在少数。机会难得,她们倒要看看,一个小家出身的庶女,究竟何德何能,能嫁得如此风光? 采薇一直低头恭敬听训,盯着自己的绣鞋,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女官一宣布开始,另外两人就立马濡墨落笔,生怕来不及。可采薇却意外地淡定,凝神提笔,像是在思考什么? “她怎么还不落笔?这么自信?” “想不到她小小年纪,遇事竟能如此沉稳,还挺像回事的。” 一旁的秦氏扬起下巴,心中得意,她看中的人,自然厉害! 而此时,那个厉害的采薇心情却十分复杂。 她轻轻摇了摇笔,笔头晃得甚是抽风,愉快地抖下了几根羊毫;又瞅了眼自己的纸,对比邻桌的,她的脸色不觉沉了几分;再旋开前头的白瓷盒,发现里头的颜料还没自己脸上的脂粉浓。 唉,这位表妹待她可真好呀! “好心提醒一句,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三位可要抓紧。”白芍扶了扶鬓上的珠钗,闲闲地打量着采薇,笑里藏刀。 一小节香由黄转灰,啪叽落在香炉中。邻桌两人已勾勒出花枝的模样,采薇仍旧没有动作。周遭的议论变成对她的质疑,秦氏也跟着攥紧了手帕,只有白芍闲闲地剔着手指,心中欢愉。 唉,终究只是小门小户家的庶女,美则美矣,却不过是个没什么内涵的摆设罢了。 就在大家伙都放弃关注采薇的时候,她突然搁下笔,从袖子里抽出一条雪白的手绢,虚虚揉成一团,蘸满墨汁,提着手绢的一角在纸上游走起来。 “她在干嘛?” “看着……像是在画画,可是……为何不用笔?” 目光再次聚焦在采薇身上,探头张望。白芍坐直了身子,想看又不能看,心中焦躁。一向镇定的皇后也起了好奇心,打发宫人去看情况。 香火燃尽,宫人碎步上前,敲响锣鼓:“时间到。” 采薇也刚好掷下那条绢帕,拍了拍手,朝上头嫣然一笑。 “三位辛苦了。”皇后笑着起身,慢慢走下。白芍心急,紧几步上前跟住。 按顺序先从最外桌穿湖绿衣裳的娘子开始,宫人取来画挂在木屏风上供大家欣赏。画的是株君子兰,碧翠舒展,簇拥着朱红的花盏,风姿卓然,确有几分花中君子的味道。 皇后笑着点点头,湖绿色小娘子略略松下口气。 第二幅画的是山茶花,各色娇嫩的花瓣自内向外层层团叠,似绣球一般,远观娇俏,近看美艳。皇后牵过那着鹅黄色小娘子的手,微笑赞了几句。 凤驾慢慢右移,众人的目光都等不及先转到了采薇身上。取画的宫人正欲伸手,瞧见案几上的画之后,一下愣在了原地。 皇后疑惑,走近一看,不由蹙起了眉头。白芍见状,探头一望,又捂嘴缩了回去,眼中更添几分不屑。四周的人更加好奇了,只恨自己的脖子生短了几寸。 “这……就是薛夫人你画的?”皇后狐疑问道。 “是。” “既然如此,就请薛夫人给我们展示展示吧。”白芍努力平静自己的声音,可依旧压不住她心底的兴奋。 采薇恭敬福礼,捏着纸的两角,动作极轻地将画稍稍举起几分。大家立时探头看去,齐齐张嘴蹙眉。 只见泛黄的纸张上隐约抹了层极淡的天青色,混着水色。上头凌乱地落着几个墨点,有红有黑,大小不一,形状不同,却如何也连不出一个具体形状。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也算画? 众人目光由画转向采薇,鄙夷有之,叹息有之,嘲讽有之。就连秦氏也跺脚,吊着心为她担忧。 “薛夫人是否会错意了?我们的确说过,作画只是打发时间凑趣,可你这般敷衍了事,难不成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白芍勾起嘴角,一副人憎狗厌的神情。 采薇并不搭理,继续手上的动作,慢慢揭画。葱削般的长指微微翻动,忽而上倾,忽而下倒,忽而对着棱角左右偏斜。 几个动作下来,纸面上的天青色先动,遇到水色浓重的地方便淡化开,远远眺去,恍若轻烟绕云雾,飘渺得不似人间。墨点顺着糙纸的纹路滑落,似梅枝错杂生长,遇到红点便折了方向。 众人犹自还在惊愕中,采薇又俯身对着红点轻轻呵气,红点在枝节上摇晃两下,逆着风向绽放出重瓣,嫣红渐渐转白,从中还牵扯出了几条淡黄蕊丝。一朵两朵,争相潋滟纸上,姿态万千,有半开的,有全开的,也有含苞未放的,竟无一朵相同。 一张白纸,几个墨点,却演出了一株腊梅如何迎风盛开,傲然雪上的风姿,恍若神仙下凡拂袖而成。一时间,大堂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妙!妙!妙极了!”皇后双眼晶亮,忍不住鼓起掌来,腹内翻腾了半天墨水,却寻不出一句恰当的夸奖,只能一个劲地喊妙。 周围的人群稀稀拉拉地也响起掌声,各个瞠目结舌,其中鼓得最用力的自然是秦氏,嫩生生的手掌都要拍红了。没想到,这丫头除了脸蛋之外,还真藏了一手,而且藏得还挺深! 白芍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火气,冷哼一声不去看她们。本想给她下绊,最后反倒给她铺了路?这都什么事呀! “薛夫人从前在家中,可是有请专门的先生指点过?”皇后伸手想摸画,却又舍不得触碰。 “臣妇不才,并无先生指导,只随家母学过几日罢了。”采薇眉眼低垂,谦逊一礼,心里却乐开了花:快夸我!快夸我!求您快夸我! 皇后细细打量,见她举止得体,无论什么场景都不惧不惊,无半点小家子气,不由点头暗赞:小小年纪竟能做到宠辱不惊,实在难得。招手唤来宫人欲打赏,可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 思及皇上也是个喜好丹青之人,遂开口道:“三位之画,各有千秋。我等眼拙,不好妄下定论,不如就送去请皇上过目罢。” *** 御书房内,皇上正和薛晗骁等人一道商讨政务。內监捧画入内时,刚巧赶上他们品茶歇息。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命奴才送来三幅画,想请陛下点评出个三甲来。” “什么画?”宣德帝将已经举到嘴边的茶杯放下,手指嗒嗒敲着扶手,听小太监解释完,便笑着让他展画。 听说是芳华堂送来的画,薛晗骁也跟着抬起头,凝眉看去。看前两幅画时,眼中始终漠然,带着些许失望,直到最后那幅墨梅出现才亮起喜色。 “咦?”宣德帝摸着下巴思忖,嘶嘶吸了几口凉气,“这画有意思,线条自然顺滑,瞧着不像是用笔画的。” 得了他的眼色,小太监颔首,将芳华堂内展示这画时的情景原原本本地描述了一遍。其他几个大臣本来没什么兴趣,听了这一番“纸绽墨梅”之事后,都齐齐赞叹。 宣德帝眼睛大亮,急忙又问:“这作画之人是谁?” “回陛下,这作画之人……”小太监顿了片刻,瞥了眼薛晗骁,又道,“是薛夫人。” 有人睁大眼,有人合不上嘴,有人呛到茶,目光唰唰看向一处。惊愕之中,只有薛晗骁气定神闲地喝着茶,似乎早就料到。 “好呀!”宣德帝抖着手指指向他,摇头直笑,“薛二啊薛二,好宝贝都叫你捡去了!” 原先他听说薛晗骁要娶一位身份不高的庶女之时,还有几分担忧,怕他叫美色冲昏头脑,坏了自己的前程。如今看来,这女子除了美貌之外,的确有几分才学,跟旁的女子不一样。这也难怪,若是同寻常女子一般,又怎会入得了他的眼? “微臣惶恐。”薛晗骁起身行礼,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可眼角眉梢俱是掩不住的得意:我媳妇儿自然样样都是顶尖的! 皇上既然都已开口称赞,底下的人自然跟着应和,不过到底几分真几分假就不得而知了。 宣德帝挥毫定下三甲,又挑了几件宝贝遣人送去。送来时三幅画,送走时却只有两幅。 “微臣有一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薛晗骁恳切道,“先前陛下曾许诺过微臣一件赏赐,如今可否将这画赐给微臣?” “这画?”宣德帝将视线从墨梅上收回,一脸惶然,“你若想要,回去叫你夫人再画一幅便是,为何执着于这个?” “陛下有所不知,贱内她……”话到此处却突然停了。众人见他不说话,只笑着摇头,神情几分无奈,可无奈中又藏了几分柔情。 这话说得很有意思,模糊又暧昧,引人遐想。大家伙互觑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瞧出了八卦的味道:只怕是夫妻间闺房中的乐趣了。这薛二面上瞧着清心寡欲,娶妻后竟没了正经。 宣德帝咂摸出了味道,心中虽然不舍,可毕竟金口玉言更改不得,只能恩准。但心里头到底不甘,灵光闪过,悠悠笑道:“许你也行,不过朕有个条件。” 薛晗骁拱手听着。 “朕瞧这画还未题字,不如就让你和令夫人一块题。也不必自己斟酌字句,就从现有的诗词里挑,若是你们能挑中同一首,朕便将画赏你,若是不同。”宣德帝挑眉一笑,“就休怪朕横刀夺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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