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拔步床上,大片海棠花纹浮在顶上,轩窗在风中咿呀清唱,音调低缓似催眠,金芒摇碎树影照进屋内,带着清爽的果子香,吹淡了熏炉上的轻烟,略略撩动起那斜倚在小几旁的天青色衣角。 “睡醒了?”感觉到她睇来的视线,薛晗骁抬眸一笑,合上书朝她招招手,“过来。” 采薇犹在梦中,光着小脚丫就噔噔跑了过去。走到一半才发觉没穿鞋,可地上却一点也不冷,像是烧了地炕,温热顺着脚心缓缓涌遍全身,暖洋洋的像是在春日里的晒太阳。 “我们已经到猎宫了?”采薇一脸不可思议,努力回忆路上的事,却只能记起自己在梦中吃了多少鱼。 “到了。”薛晗骁笑着掐了掐她的脸,眼神宠溺,“就在你做梦嚷嚷着要吃烤鱼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 小丫头脸上发热,捏拳欲打,大将军顺势牵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鱼都备好了,快去吃吧。吃完了,我带你出去逛逛。” 一听说要出去玩,她立马忘了刚才的仇怨,抓着他的手摇晃,眼中闪动着兴奋的火苗:“去哪玩?玩什么?哪里都可以玩吗?” “你想去哪玩,我们就去哪玩,这一整个下午,我都可以陪你。”薛晗骁眼波温柔,勾了下她的鼻子。 没了京城那些条条框框的束缚,她好像又变回了当初那个敢叉腰同自己拌嘴斗狠的柳十七。他喜欢她的放肆,喜欢她眼底的灵动,像一簇火焰突然从幽静的深潭中窜出,绚烂得叫他挪不开眼。那才是她本该有的模样,也是他竭尽所能想守护的珍宝。 *** 整座猎宫依山而建,天高风阔。借着春光初发的草苗才从土中探头,远远望去,嫩生生毛茸茸一片,在风中摇头晃脑,模样煞是可爱。 采薇蹦跳着就要下车,却被某人拽了回来。 “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喝药了?”薛晗骁没好气地啐道,帮她把银狐裘穿好,“山上可不像屋里,风大着呢!再着凉我就直接把你打包送回家,你这辈子都别想我再带你出门!” 采薇吐了吐舌头,乖乖由他摆弄。 金芒透过薄纱泻入,在他手上氤氲出一圈浅淡的光。其实,他的手生得很好看,骨节如玉,线条修长,系带子的动作还像在悠然地插花。这双手能写出一幅好字,能挽弓射雕,也能于千军万马中斩将夺帅,护家国平安,眼下却只在帮她穿裘袄,为她遮风驱寒。 她心底莫名升起一团暖意,这个人表面上虽瞧着不正经,嘴巴更是毒辣,但却难得是个极细心的人。自己进门后的这几个月,衣食住行,他总能敢在前头帮她备好,便是她一时间没想到的他也能帮她考虑周全。别人家嫁女儿,都是送上门去伺候人的,可她嫁过去后倒成了被伺候的那个。 想着想着,她脑海中突然冒出个古怪的念头:这场风寒,值了! 穿戴妥当,薛晗骁又检查了一遍,对自己亲手裹出来的圆球很是满意,笑着扶她下马车,主动挡住旁边呼啸而来的风,闲庭信步般地牵着她往马场走。 “想骑马吗?” “想!”采薇揪着他的衣袖雀跃道,没两下又蔫了回去,“可我……骑得不好。”不客气得说,是相当不好。 “有我呢。”薛晗骁捏了捏她的手心,笑着带她去选马。 对一个自小在兵器堆长大,将马背当做半个家的人来说,挑马不是什么难事,可薛晗骁却是个奇葩。一会嫌马太高,一会嫌马蹄子没劲,一会又嫌马的花色不好看,等得采薇都快睡着了,他才迟迟牵出一匹性子温顺的白马出来。 通体雪白无一根杂毛,个头正合适,眼睛清澈如洗,采薇一眼就喜欢上了。她刚想伸手去接缰绳,只听咻的一声,空中抛来一道浊黑色弧线,正对着她飞来。 白马嘶鸣着往圈里跑,采薇头脑空白一片,呆呆地愣在原地。好在薛晗骁眼疾手快,赶在那东西落下前将她捞了回来。 灰尘扬起又散去,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个马鞍。正奇怪这老天爷为何突发奇想,不下雨水下马鞍时,后头又炸响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姓沈的!你若再敢动什么花花肠子,信不信老娘活扒了你的皮!” 这声音,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你还管上我了?!眼睛长在小爷脸上,小爷我想看谁就看谁,你管不着!” 咚! 又是一道浊黑色弧线,薛晗骁一个闪身,将采薇从左手边换到了右手边,巧妙地躲开了迎面而来的马掌。 看着地上被砸出的两个深坑,采薇倒吸口凉气,只觉头皮阵阵发麻。乖乖,这要是反应再慢上一步,这坑就落在她脑袋上了。 “你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你才无情无耻无理取闹!” “就你无情,就你无耻,就你无理取闹!” “我再怎么无情再怎么无耻再怎么无理取闹,也没你无情没你无耻没你无理取闹!” …… 马场上青草如毯,天空高远,北归的鸿雁在空中留下纯白的弧线,浅黑色的羽翼轻盈起落,将云朵掠散。如此心旷神怡的景致下,却是两道不省心的人影。一个大红裙摆飞扬,一个绛紫衣袍舒卷,风一刮,卷来几片瓜子皮和花生衣。 还真是他们呀…… 采薇咽了口唾沫缓解心中的惊讶,沈湛和秦氏她都是见过的,觉得两人都挺豪爽仗义,并没有不妥之处,还私心认为他们俩极登对。却没想过这两人一块出现,会是这么精彩的画面。 薛晗骁在旁边,脸黑如锅底。他其实没料到沈湛会带秦氏过来,兴许他本人也没这意愿。别人的家事,他从来没兴趣,可若是这对活宝妨碍了自己的风花雪月,那他没兴趣也得有兴趣了。 “秦氏品性不错,你可放心结交,不过……千万别学她。” 难得见他这般语重心长地劝告自己,采薇忍不住暗笑,瞅见那两人已朝这头靠近时,她又拧成了苦瓜脸:“我就算想学,我也打不过你呀……” *** “哎哟喂,我的宝贝采丫头,谢天谢地,你的病可算好了!”秦氏一见到采薇,就跟狗闻见肉包子的味道一样,颠颠就跑过来,全然不顾被晾在一旁的薛某人,拉着她的手上下左右来回相看,就差摇尾巴了。 “一口一个宝贝的,你酸不酸呀?也不问问人家乐意不乐意。”沈湛细眼一飞,连连呸出三口瓜子皮。 “我乐意喊谁宝贝就喊谁,你管不着!”秦氏挽着采薇的手悠悠上前,眼白飞得比他厉害,“反正你这辈子是别想听我这么喊你了!” “切,就跟谁稀罕似的。”沈湛脖子一梗,抖着右脚不屑道,“追在爷后头喊‘宝贝’的大有人在。不信,你问彦章。” 薛某人懒得搭理他,连眼角余光都不愿往他身上扫,伸手想拉自己媳妇儿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秦氏一马当先,挡在了前头,叉腰指着沈湛怫然道:“好呀,你果然在外头养了别人!说!那人是谁!” “你不是不惜的听吗?” “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敢做不敢当?” “我怎么不是男人了?” “你怎么是男人了?” “我怎么不是男人了?” …… 又是一句话循环往复,采薇双耳嗡嗡,不禁扶额喟叹:天晓得他们是怎么揪着一句话吵得天翻地覆的。 两人正吵得面红耳赤,就差上手了,边上突然传来一句细弱的声音:“呃……那个……” “说!” 两人同时回头,异口同声地呵斥道。吓得小內监两手一哆嗦,差点将拂尘抖到地上。 他自觉失态后,连忙调整表情,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奴才给薛大人,沈大人请安,皇上遣我来请二位大人速赶去围场,同哈卓世子一较高下。” “现在?”薛晗骁不由蹙眉,按行程,今日他们才到猎宫,不该有什么比试才对,为何这么突然。 转身刚想嘱咐采薇先回去,小內监又开口道:“皇上说了,二位可携家眷同去。”顿了片刻又上前一步小声道:“那头情况有些不好,还请薛大人速速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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