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场外大老远就能听见里头的呼喝声,仔细分辨,竟都不是中原语言。绕过最靠后一棵树,才发现原来是在打马球。 马球场宽阔,日头为青嫩嫩的草场镀上一层薄金。皇上和几位嫔妃依次坐在场外的御座上,顶上还盖了锦罩以挡风沙。 “还有没有人要挑战啊!你们中原人难道就这点本事吗?”场地正中,一位身形魁梧的髯虬大汉举着球杆叫嚷,眼神轻蔑地扫过场外的官员。 文官扭头假装和身边人交谈,心里暗念: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古往今来那么多个子,见过哪个会上去干这么野蛮的事?交给那些武夫就好,他们只管在外头鼓掌称赞,至多吟上两句诗助兴,像《洛神赋》那样华丽的可还行? 武将则抬头对空吹口哨,自我安慰道:同这等粗鄙哈卓蛮子对垒,完全是在玷污自己的身份!那些个尚书呀御史呀都是干嘛的?平时有事没事就爱管别人闲事,多喝口酒都恨不得写上三大章上殿弹劾,现在人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怎么就蔫成了锯嘴葫芦?丢人! 鸿雁群从球场一头呱呱飞到另一头,仍旧无一个敢上前应战,外头围观的哈卓人渐渐聚拢而来,越嚷越起劲,丝毫不吝惜眼底的鄙夷。即便隔了一整个球场,采薇也能感受到皇上愤怒得几乎要喷火的眼神。 “那人谁呀?”秦氏忙着嗑花生,拿胳膊肘捅了捅沈湛。 沈湛不耐烦地甩开她的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哈卓部的世子,叫什么格萨的。” 哈卓部的世子?那不就是薛晗骁的死对头。 采薇忽然兴奋起来,抬眸望去。只见场地内叫唤得最欢的哈卓击鞠手中,只有一人安静地坐在栗色马上,着一身湖蓝窄袖长袍,袖子挽起,露出淡蜜色手臂,正闲闲地剔着自己的手指,嘴角似笑非笑,虽一言不发,气势却足。 “长得不错嘛!”秦氏上前几步,扒着围栏踮脚探看,“我听说哈卓之前起内讧,这名世子手刃了族里的几位叔伯才坐稳了自己的位子,我还以为是个多么凶神恶煞的人,瞧着倒挺斯文的。” “哼,妇人之见!皮相能当饭吃?若他当真是个文弱的小白脸,能坐到这位子上?”沈湛嗤之以鼻,“越是他这样的人,就越该当心!算了,跟你也讲不清楚。” 采薇偷偷打量起薛晗骁的脸色,心中打鼓。手刃血亲,坐稳世子之位,这怎么听着这么像他以后要走的路? 那边两人再次剑拔弩张,从那哈卓世子的长相一直吵到他的才干本事,一下将他捧上天,一下又将他踩下地,叫采薇不知究竟该信谁,只好朝薛晗骁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那厮随意斜了眼场内,淡淡吐出四个字:“手下败将。” 采薇一下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果然还是您老人家总结得精辟,一针见血。 “人人都赞中原地大物博,竟连个小小的马球都应付不来,叫咱们怎么甘心俯首称臣?” 日光如利剑划破重重雾霭,泼辣辣地照在格萨懒洋洋摊开的双手之上。身后的手下跟着吹哨迎合,捧着肚子咧嘴大笑。在场百官皆铁青了脸,其中脸色最黑的自然是宣德帝,紫檀木扶手都快叫他给抠烂了。 “谁说我朝无人?”唏嘘嘲笑声中,薛晗骁悠悠举起右手,高高扬起下巴,笑睨他,便是迎面扑来的桀骜北风,靠近他时也不由打消了气焰。 格萨循声望去,深邃的眼睛逐渐眯起,泛起森冷的光。明明坐在马上,却有种被那人居高临下俯视的感觉。身后几个大汉认出来人,立时蜷下腰乖乖闭嘴,风儿一刮,衣裳贴在后背嗖嗖发凉。 薛晗骁,薛大将军,中原的大英雄,哈卓草原的洪水猛兽。 “薛将军,好久不见。”格萨抱拳一礼,磨着牙客气道。 “好久不见。”薛晗骁也回他一礼,语气不带丝毫温度。 采薇不禁打起冷颤,的确好久不见,上次见面,你还把人家的老巢搅了个底朝天呢。 见终于有人出头,文官们吁出一口气,腹内咬文嚼字,如今这情形到底是写诗好还是作词好?武将们捏了把汗:这就是天意,是老天爷拦着不让他们出战的,怨不得他们。宣德帝笑开了花,唤过身边的內监,让他们赶紧下去筹办马球用具。 “哟,这风头都叫你给挣足了,能不能给兄弟我留点?”沈湛一手搭在他肩上嗑起瓜子来。 “风头这东西,得自己赚。”薛晗骁抽回肩膀,挑眉觑他,“攻左还是攻右?” 沈湛抹掉嘴边的瓜子皮,嘴上挂着一丝吊儿郎当的坏笑,举起一只手:“老规矩。” 薛晗骁的眼睛叫北风染上傲色,抬手挥去,两掌相击,恍若惊雷动地来。 *** 球场上,哈卓击鞠手着蓝衫已准备妥当,以格萨为中心围在一块,低头交耳,像是在讨论战术,神情凝重,一面不刻意朝这头看,一面又忍不住偷瞄过来。 薛晗骁和沈湛已换好红色击鞠服,又从护卫中挑选了三个擅长马球之人,临时组建了一支马球队。采薇在边上握着球杆比划击球的动作,玩得正起劲,身子突然被荫凉覆盖住。 “喜欢马球?”薛晗骁双手交在胸前,笑意吟吟地看着她动作,虽知她姿势不对,依旧看得欢喜。 其他四人都已上马执杆,就等着薛晗骁,递来的眼神多少有些古怪。就连薛晗骁的那匹乌骓马也忍不住回头,气愤地朝她打了个鼻响。 采薇脸上泛红,连忙将球杆递过去:“你快去吧,别叫他们等急了。” 薛晗骁接过球杆,俯身在她耳边低语道:“等你学会骑马,我再教你马球。” 采薇心头一暖,她其实还真有几分兴趣,想在马上自由奔驰,像风那样无拘无束。她轻轻嗯了一声,又去推他:“快去快去。” 薛晗骁试了试球杆的手感,挑眉笑问:“想我赢吗?” 采薇立马扬眉反问:“你会输吗?” 北风浸着阳光悠然步来,她的面容在光晕中愈发明媚,眼里熠熠如星,满满都是倾慕和坚定,撞进薛晗骁心里,久久震荡。心都惊了,遑论其他。 “等我回来。”他温柔地勾了下她娇俏的鼻子,转身时,眼里载满风发意气。 “嗯。” *** 听说大名鼎鼎的薛将军要应战哈卓世子格萨,围观的人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好似全猎宫的人都放下手中的差事巴巴赶来了似的。 采薇原本还跟在秦氏身边,挤着挤着就被冲散了。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去,无奈之下,只好拣了块僻静的地方自己个儿看起来。 屁股还没坐热,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吆喝声。一群人揎拳捋袖地围坐在大树下,全无半点仪态。 “来呀来呀,赶紧下注!买定离手,买定离手。” 油腻的大白布平铺在地,上头画着两个黑色大圈,圈里歪歪斜斜分别写着红蓝两个大字,原来是已开盘赌上球了。 采薇探头往里张望,掰着手指细算两边压着的钱码,一半对一半,谁也不让谁。看来大家伙都觉得,这两人实力不相上下,很难断言高下。 “听我的,全压薛将军,错不了!”汉人甲拍着胸脯打包票。 “长生天在上,赢得一定是咱们世子!”某个哈卓壮汉啐道。 “你们哈卓世子对上我们薛将军,就从来没赢过!” 一句话引得在场汉人捧腹大笑,言辞极尽讽刺之能势。在场的哈卓人纷纷气红了脸,揉搓着拳头要上手。眼看球场上还没开打,这边倒要先打起来,空中突然划过一道金灿灿的弧线,跨过众人头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那个蓝字上。 “哈卓王族的金错刀,全压我哥哥赢!” 沾满油污的白布上,镶着玛瑙宝石的小弯刀格外晃眼。伴着清脆的金铃声,紫金色身影跳跃而来,轻盈若飞羽,机敏如麋鹿,眼眶深邃却不失灵动,麦色皮肤吹弹可破,有草原上女子的英气,还微微透着点俏皮。 这一道注下去,场面上的平衡瞬间被打破。这回轮到哈卓人挺直身板叫嚣,汉人弯下脊梁吃瘪了。 “阿爹还说中原人比草原上的秃眼鹰还凶狠,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吗?”小丫头不屑地撩开披在额前的一缕散发,冷声哼道。 旁边的哈卓人借势鼓吹,措辞越发龌蹉肮脏。正当他们要撩袖子揍几个汉人示威时,一只玉手突然伸来,重重拍在红字上。手掌揭开,露出一支赤金凤钗和两枚红得鲜艳耀眼的血玉镯子。 “东西不多,只当为薛将军壮声势!” 哈卓人盯着那些东西,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东西确实不多,可价值连城呀! 草原上金和玉都是最稀缺的宝贝,便是王族也不敢随意乱用,而这女子竟将这些宝贝打成首饰戴在身上,现在还随便拿出来下注,当真暴殄天物呀! 局势再次扭转,汉人们的腰板瞬间挺直,梗着脖子自觉站到采薇身后。而那群哈卓人也不服输,挺胸撑在紫衣姑娘后头。 一场赌局慢慢演变成了两个民族间的较量,而这较量又转移到了采薇和那紫衣姑娘身上,目光相撞,噼里啪啦喷火星。 红旗挥下,马鸣嘶嘶,比赛终于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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