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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见蝎母一脸餍足地踱出来,而沈清酒拿着钥匙为自己解开了双脚的铁链,手微微有些颤抖。他站起身,伸出手臂递到金琯面前:“咬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金琯当真狠狠一口咬下去,沈清酒痛得青筋毕露,难抑战栗。她越咬越深,血一滴滴淌到了地上,蝎母一掌拍到她天灵盖,这才将沈清酒血淋淋的手臂救下来。    这一口着实恨,肉都快被撕下来。    沈清酒满不在乎,对着昏过去的金琯道:“啧,不欠你了啊,做了鬼别来找我。”    蝎母掩嘴而笑,就爱他这般玩世不恭的样子,依依不舍将二人送到了山庄门口。她没有看见师兄和那位白公子,而沈清酒拉着蝎母又钻进了树林里,她没有跟过去。    目光不自觉飘到那座破败的山庄里。    从头至尾,她不曾忍心看过金琯一眼。师父总说正邪有别,她便不曾亲近过金琯,而今见她被沈清酒轻易抛弃,却生出了无限的恻隐之情。    当她还未明白这种感觉是错是对时,脚步已经抵达了山庄大门外,而一眨眼的功夫,迷宫中忽然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    白满川背扛金琯匆匆走来,穆平舟警惕着为他垫后。    迷宫砖墙上,沈清酒用鲜血划出的记号蜿蜿蜒蜒。    蝎母发现自己中计时,他们五人已经驾着她的马车奔出了障林。金琯中途便不知去向,没有与任何人告别。    她与师兄又回到了苍凛山。向师父汇报完天宿海的所见所闻,日子恢复原状,终日练剑打扫,仿佛只是做了一场平实的梦,而这场梦只因有了穆平舟的参与而有所不同。    托连晓月的福,门派里就连打杂的阿婆亦知道她身世坎坷:出身穷村僻壤,与亲兄岳锋从小就被母亲送给岳氏镖局抚养;十岁时镖局又破败,从此与兄长相依为命,漂泊天涯。而兄长十五岁之时听闻妖山有神兽金水麒麟,擒之可换数金,便与风州的一群纨绔子弟前去探险,最终却死在了妖山。    岳锋死的那一年秋天,正值苍山论武结束,众门派借此契机大收门徒。她手无缚鸡之力,愣是凭借一腔视死如归的勇气,伤痕累累地破例拜入了名满江湖的的苍山派。    十二三岁的少年们排成两队,有序登上山门,衣新神采,若朗朗朝阳;惟她狼狈不堪,破裤之下一双大如帆船的旧布鞋走走掉掉,似谁家弃儿。三日未食颗米,饥伤交迫,她栽倒在地,却有一双手及时赶来将她扶住,温语恳切:    “师妹莫睡过去,待上得大殿拜完师父,一切便都好了。”    那少年即是穆平舟,苍山派第一大弟子。他不能背她或抱她上山,因拜师之路须得自己一步一行,方为诚意,便一路携住她手臂,以力暗撑,助她登山。他为她讲苍凛山下的传说,讲比武台上曾出过的英雄,讲绝壁上那株摇摇欲坠的桃树从不开花……她却只记得,他身上有淡淡金桂香气,于山高路长间,璀璨如一珏寒月。    连晓月是武师之后,早入门一年,颇看不起她,明明与她一般年纪,却总爱以长辈自居,岳皎见她要跪,端茶打水要快。她剑法不及连晓月,便也没底气顶撞,只有每月初八轮到自己看守后山禁地之时,才敢放声大哭,向野猴蚁虫倾诉不易。    记不清他来的第一夜有没有霜。    一张纯金面具遮去了他四分之三的脸,只余颏下淡淡青茬,整个人被宽大的玄色斗篷笼罩住,不辨喜怒哀乐。他总爱卧在最长最长的那根梧桐树枝上,流金质料的斗篷衣在月色星辰下粼粼溢彩,他似凤凰栖息神木。    他没有名字,也从不开口说话,可他却是岳皎最好的朋友,谁也替代不了。    小师娘今天因为一只骨瓷碟又跟师父闹别扭了;    连晓月受寒生了病,这些天没有再找她麻烦,她很轻松;    穆师兄与杨雅师姐的双剑合璧愈练愈好,师父竟问起了他有无成家之念……    他仔细聆听,时而点头,时而发出笑声,时而沉默。待她说完,拉着她的手飞下树枝,从石头下面挖出木剑,指点她这月所学剑法中的奥妙。    岳皎心不在焉,他忍不住问:“怎么了?”    她欲言又止,犹疑半天,方道出昨日所见——    穆平舟在禁地旁的黑石岩洞里练剑,出剑柔韧谦和,收剑如虎跳断崖、绝地反扑,生生不息,似有余势,与高臣鹤平日所授截然不同,竟是连内功都颠倒了。    “那不是你们苍山派的剑法。”    金面具看完岳皎的模仿,斩钉截铁回答。    *    另一厢,顾延之已经带着宋莳萝走了三天的偏僻山路。敖子炎的势力必然已埋伏在天宿海与太傅阁之间的必经之路,他们不能走官道、经城县,否则太容易被发现。    逃亡的经验,他懂得实在太多。既然做了杀手,便随时都将自己的脑袋提在刀尖,一步一谨慎。    宋莳萝从没吃过这样的苦:风餐露宿,渴了只有上游撒尿下游喝的流水,饿了只有硬邦邦干涩涩的无味大饼,软床香枕只在梦里有,醒来是被躺着的干冷土地硌醒的,粉嫩脖子上还有昨晚被虫子咬的肿包……一睁眼,顾延之的死人脸就在对面的树干下,闭着目抱刀盘坐,安安生生。    宋莳萝又开始想办法逃脱。    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傻乎乎地唤顾延之的名字试探他是否睡熟,结果反倒把他叫醒了。这一回,她已经很有经验,眼见天幕一片黯蓝,启明星还未升上,踮起脚、猫着腰,连落脚处要避过树叶这种技巧都知道了,悄悄地一步一步缩着走。    远了,远了,离他越来越远了……三米,四米,十米……比之前的几次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咕咕噜,嗝!咕噜噜,嗝嗝!    宋莳萝连忙捂住肚子,吓得直冒冷汗:乖啊乖啊,千万别叫了,主人知道你已经三天没吃东西啦,再忍一忍,忍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就好!等主人离开这个杀人狂魔回了锦州,咱们就去松鹤楼吃蟹粉蹄筋、清溜虾仁、姑苏卤鸭……    “要不要再来一份鳜鱼羹。”    宋莳萝舔舔嘴:“对哦,这时候的鳜鱼最肥了!”    诶,这声音是……    她乖乖回头,向顾延之嘿地一笑,露出一排珍珠般的小贝牙。顾延之忽然想到,若是被这样的一口牙齿咬住,大约不会有什么痛感。    下一刻,宋莳萝就让他知道了答案——她如猛兔出洞,凶狠地朝他扑将上去,哇呀呀一声嘶吼,一口咬住了他的颈肩!    撕扯吧,凶兽!嗜血吧,狂魔!    宋莳萝龇牙咧嘴,边咬边呜呜地哼着,一张小脸凶得通红,直至嘴里尝到一股腥咸的味道后,她猛然一惊,惨叫道:“啊,血!”呸呸往地上吐。    有点疼。但更重要的是——    “口水,很脏。”顾延之拨开宋莳萝的脑袋,强行把她从自己身上摘下去。    寿数已尽,命该如此,唉!逃跑失败数次以后的宋莳萝,决定不再挣扎,任由顾延之将自己拖到天南地北。    傍晚的时候,她终于坚持不住,崩溃大哭。可只哭了一小会儿,便再也没有力气,哀哀地瘫倒在地。她实在饿了太久,整个人好似垮掉,嘴唇干白,眼冒金星。顾延之蹲下身,对着一脸生无可恋的宋莳萝审视半晌,递去一张被她扔过又踩过无数遍的干饼。    “不吃你挨不过今晚。”    宋莳萝吃力地抬起眼皮——那简直不像是一个能吃的东西,干干的,硬硬的,浑似一层厚厚的鞋底,面上的芝麻粒掉得七七八八,还在土里打过滚,脏得不忍看。    她一字一喘:“秀秀……都不吃这样的……臭鞋底……”    顾延之问:“秀秀是谁?”    “管家……的狗……”    顾延之冷冰冰将饼扔在她面前,饼上还有一个半圆的缺口,是她曾经尝试吃一口,却马上又吐了出来,那时顾延之捡起那块饼掸了掸土,便就水吃了,恶心得她半天没敢看他。    “要活命,就得连狗都不吃的东西也拼命咽下去。”    宋莳萝呜呜咽咽,仍是不肯吃,昏昏沉沉躺在地上。顾延之拾柴生起火堆后便大步离去,再也不管她。荒山野岭,漆黑阴冷,只剩下她一人孤独蜷缩,似被遗弃。    绝望如狂潮涌来,连憎恨的力气都全然被饥饿抽去。好难,好苦……宋莳萝挣扎着翻过身,抓住那张唯一的干饼,拼命啃咬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放声大哭!    “娘……娘……娘救我……娘抱抱我……”    “爹爹……爹爹救鸳鸳……”    鸳鸳乃她乳名,七岁以后宋择与夫人便很少如此叫了,只在疼爱她的时候不经意柔唤几句,却好似让她回到幼时被父母一块儿哄着入睡的时光。    整座荒山都回荡着宋莳萝可怜的哀叫,凄凄不绝。    顾延之回到河边时,宋莳萝已经吃完了大饼,连掉在地上的饼渣都捡起吃了干净,坐在草丛里直愣愣地看着他。他将摘得的野果轻轻放下,宋莳萝却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不早拿来……”    这声还没哭完,她便窜上前抓起野果哼哧哼哧大啃起来。吃完果子又去翻顾延之的包袱,似一只没头没脑的饿狼投了胎,将干饼也吃了个精光。    最后,她还没饱腹,两手一伸,抓向了顾延之贴身的布袋……    此情此景他只能够想起一个词:穷凶极恶。    “别找了,我身上没有,都被你吃光了。”    顾延之抬头看看天色,红霞次第铺开,朝阳初升,看来今日不得不进城补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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