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州,河阳县。县风纯朴,路不拾遗。 吹糖人儿的李老汉刚做好一只焦黄晶莹的肥耳糖猪插到架孔里,面前猛然出现一张粉粉圆圆的少女脸蛋,吓得他一不小心跌了跌。她神情渴求,泫然欲泣,一双眼睛似钉打在了糖猪上,纹丝不动。 “小、小娃娃想吃?” 她肯定地点点头。 “五文钱一个……算你四文罢。” 她可怜地撇撇嘴,摇头。 “大伯帮你找找啊……这支小的糖人儿只要两文。” 她叹出一口气。 李老汉瞧她模样乖巧,虽发髻微乱,嫣粉的衣鞋也有点脏了,可质料一看便是上乘,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才穿得起的,不至于……连两个铜板都拿不出来吧?莫非是哪门哪户的大小姐跑出来玩儿故意寻他开心? 正绞尽脑汁想着,一个身穿灰蓝布衣、深眉俊目的男人蓦然从拐角出现,冷着脸经过摊子时,顺手拎起了那小姑娘的后衣领,拖着她速速行远。小姑娘眼神幽怨,哀哀地掉过头回望自己……呃不是,回望架上那只焦黄的肥耳糖猪。 不一会儿,杂货贩子张小二也遇到了这样一个粉衣小姑娘。她鬼鬼祟祟蹲行到盛着杂货的竹编筐子下面,惊叹着拿起一只彩纸做的风车吹起来,风车一转她就咯咯地笑;旋即又放下风车,拿起一个木制的机关方盒拨弄;又一会儿,她双手伸向了一对胖胖彩彩的布娃娃…… 一个冷面男人从他面前疾步走过,拎起粉衣小姑娘便上了桥。小姑娘手里还抓着那对布娃娃,脸上藏不住窃喜,张小二追了几步便被男人身上“生人勿近”的煞气吓退,自认倒霉地回到摊子。孰知半晌过后,冷面男人竟掉头而归,脸色又黑了一层,放下那对被少女拿走的布娃娃,大步离去。少女蹲在桥头眼巴巴地看着,沮丧地低下头去。 当张小二回过神来把布娃娃放回原位时,惊奇地发现娃娃的脖子被揪扯得老长老长,貌似遭遇过一场惨绝人寰的抢夺,莫名浑身一抖。 …… 采芝斋高高的涂金匾额下,客流如注,门槛遍踏。店内精致的货架上,各种各样的苏式糕点琳琅满目,灯光煌煌映出糖糯粉细,香甜诱人。 宋莳萝捧着脸蹲在门口,嘴唇已经舔了不下一百遍,觉得自己的口水沿路滴了三万尺长。她直勾勾盯着右边红漆货架第五层中间的一篓子淡青色蜜糕,望穿秋水。 顾延之买完干粮,又来拖她离开,这一次她却抱着柱子死不松手,在看见了他手里纸包的芝麻大饼后更是连连摇头,那是她一辈子的噩梦,她再也不要吃了! “走。给你买了肉馅包子。” 宋莳萝指向采芝斋内,小嘴一瞥,眼眶里包了泪花:“玉露百果糕……我想吃玉露百果糕……” 听到那糕点的名字后,顾延之几乎立时心口一刺。他垮下脸来,近乎霸道地拽起宋莳萝的手臂,逃一般远离那间糕点铺,仿佛那是一只血口喷火的凶兽,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烧痛。 宋莳萝被他猛地一拉,滑脚跌下采芝斋的门阶,脸磕到地上擦破了皮,血珠子像筛米一样冒出来,手肘也撞肿了。她自出生起便被团团人呵护得一丝不苟,幼时与太傅阁中习武的师兄们打闹擦伤手,不过流了两滴血,宋夫人便心疼得直掉眼泪,从此宋择再也不提让她练武防身的事,连削果子的刀也不许碰,哪里曾受过这样的伤。 宋莳萝摔得一愣,反应过来后却没有哭闹,而是巴巴地回望采芝斋内。她想吃玉露百果糕,馋得不得了,尤其是春天的时候,那蜜糕中会掺进顶新鲜的桃花瓣,又漂亮又香甜。八岁时换牙,宋择见到她嘴里都是被蛀了黑洞的虫牙,当即断了她所有甜食,连糖醋鲤鱼也变成只有酸醋味的鲤鱼。她听娘亲一遍遍说爹爹都是为了她好,便一直忍着没有哭闹,唯独有一回,宋择从她手中夺走管家偷偷买来的玉露百果糕,让她哭得心肝都颤了。 得不到的总是最牵强挂肚的。此后她便疯魔一般爱上了那样糕点,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品尝,尽管再没有人会一把将它夺去。 她吃了一旬天的干饼,甚至有时会吃出丝丝的滋味,如今却再也忍耐不住,从地上爬起来又蹲回采芝斋门口,委屈得直掉眼泪。 若此刻她的爹娘在,看见自己的心头肉落魄至斯的模样,应当会痛如刀绞罢? 顾延之喉头一涩。 鬼使神差地,他迈步走入了采芝斋,向柜台上的堂倌儿要了一提玉露百果糕。接过那提被撒金纸包得精致方正的蜜糕,手中竟似有千斤重。 有多久,三年还是四年,他不曾再买过玉露百果糕了?他不敢回想许小姐的祭日已经过了几个,匆匆拉起门柱下的宋莳萝便走,越走越快,飞一般逃离那些零碎的记忆。 一想起许小姐,便是心似刀绞,如雷轰顶。纵使再过十年百年,他亦承受不起。 付了十几文钱,坐上庄稼汉回村的拉货板车,二人在离村口还有一里多路的荒坡下了车。投宿是逃亡大忌,损己害人,宋莳萝却不懂得,闻着农家烟囱里冒出的土菜香气嘴馋不已。正要嚎叫时,摸到了怀里紧抱的一提玉露百果糕,又心满意足地跟着顾延之爬坡钻洞。 顾延之选定了一个浅口山洞,拖出里面的野狗尸体,生起火来。宋莳萝珍惜地拆开一包蜜糕,香甜气味瞬时溢满山洞,她舔舔嘴唇,先咬了一大口,嚼得鼻子里都快喷出甜味,而后再小口小口地吃,借着火光将那晶莹剔透的蜜糕又摸又瞧,笑得酒窝深深。 顾延之沉默着背过身去,心头苦涩难以言喻。宋莳萝忽的闻到一股烈酒香,好奇地探出头——从第一次见面,她就知道顾延之不喝酒,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他的眉目本生得极为深邃遒劲,似山水画上最有力的一笔,此刻却悲如焚画。 宋莳萝嬉笑着凑过去,取出一块玉露百果糕递到他嘴边,顾延之偏头不理。她眨眨眼睛,哄娃娃一般硬往他嘴里又塞去,却被顾延之掐捏住手腕,厉声呵斥:“滚!” 蜜糕跌落地上,骨碌碌滚到灼烧的火堆旁。宋莳萝嘴角抽抽抖抖,愣是忍住哭意,伸手去火下捡。洞外猛然刮进一道急风将火焰吹向她,宋莳萝惊叫一声,仰倒在地。小臂被烧得发红,拾起的玉露百果糕也被自己捏碎了,渣滓混在土里,一堆白一堆黄夹杂。 她逼自己不能哭,悻悻翻身睡到一旁,孩子气地小声埋怨:“你讨厌吃,好好说就行了嘛,干吗那么凶地吼人家……” 顾延之不回答。 月亮升得愈来愈高,夜也愈来愈寒凉,山中低草渐渐凝露。宋莳萝冻得睡不安生,背上只盖了一件顾延之的薄旧春衫,身体缩成一团悄悄发着抖。顾延之起身走出山洞,脚步放得极轻,仍是惊醒了她。 宋莳萝噌地坐起:“你去哪儿?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一个人了?”她气呼呼的,“我警告你,你若是不好好照顾我,等我找到了我爹爹,你的麻烦可就大了!” “待在这里别动,我一会儿就回来。” 顾延之看了她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心谨慎地探着路进入村子,找到一户正常的农家小院,悄悄取下院中晾晒的一床被子与几件衣服,在磨盘上留下一粒碎银后又踏月离开,来去无影。 山洞里,火光熹微。宋莳萝抱腿凝视窜动的火苗,又恐惧又伤心,闷声淌着流不尽的眼泪。如果顾延之扔下自己一去不返,明天她该怎么办?她不认得回家的路,路上会不会又遇到拐子,把她卖到田里去做人家的苦力?更可怕的是被卖到青楼妓馆,那她还是去死好了。 若是顾延之依诺回来了……他什么时候会杀自己呢?明天,还是后天?她知道了他就是夜修罗的顶大秘密,还知道寒冰派的敖子炎雇凶去杀他掌门师兄敖霜……她知道的实在太多了!唉唉,左右横竖都是要死的。 可是,可是…… 她又开始哭,却不敢哭得大声,因为顾延之说过会引来豺狼猛兽。哭着哭着,脑袋便天旋地转了,她坐在快熄灭的火堆旁开始打盹儿…… 迷迷糊糊中,有人将一床厚厚的棉被裹在了自己身上,严严实实从头裹到脚,真暖和呀……宋莳萝恍惚梦到顾延之就坐在自己身旁,低着头拨弄干柴,脸色冻得发白。她好像问了他一句:“你不冷吗?”他回答:“不。” * 半月跋涉,锦州都城杭陵已临近脚下。顾延之站在山头,身似扎根的虬松,猎猎风响,吹高他素旧衣袂。他回身遥望气喘吁吁爬上来的宋莳萝,指向繁华缥缈的杭陵城,问道:“你的家是在那一处吗?” 宋莳萝随之望去,只见熙熙攘攘的屋舍街道间,太傅阁背后的英雄塔高耸入云,恢弘雄立,不禁开心得拍起掌来:“就是那儿!就是那儿!爹爹就在家里,娘亲也在家里。”她仿佛能看到宋夫人正为她绣着贴身的小衫,而宋择坐在窗前一时看书,一时看她。 宋莳萝恨不得立马飞过脚下的山河。 顾延之“嗯”了一声,却没有立时带她进城,而是先在城外状似不经意地探问了许多人,不知判断出了什么消息,硬是拖着她走了回头路,在几十里外的破烂山神庙又住了下来。 那座山神庙荒废许久,隐蔽在一侧地震坍塌的山坳底下,是只有顾延之才知道的一处藏身之地,里面物事齐全,竟算是二人这一路宿过的“上房”了。 傍晚后,山宁水息,只余呼吸声可闻。 宋莳萝抓了一只七星瓢虫在破陶罐里玩,啾啾地逗弄着,等待顾延之打水回来。庙门嘎吱一响,他一身杀气踏了进来,右手紧握刀柄,目光阴鸷冰冷。 宋莳萝吓得跌坐在地,双手捂眼,哀嚎道: “你……你要杀我了?那你的刀快一点,我怕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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