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泥像,彩漆已脱落殆尽,泥像上面的房梁半塌,火烧般的晚霞从高高的庙顶投入一道红光,正罩住宋莳萝面前的一块尘地。风吹动光影,破陶罐失去平衡左右摇晃,发出咣咣的响声,七星瓢虫挣脱着向外飞去…… 雪白的刀光在地面凛冽一闪!从下而上,先照亮了宋莳萝惊恐的脸,而后袭上画壁,滑向房梁!只听得一声闷哼,一个黑衣人从庙顶重重跌落,头盖骨已被利落削去,脑浆碎裂一地,红的是血白的是髓,连尘埃也似被腥气包裹。 饶是那次在草丛中窥见敖子炎一点一点割下敖霜的脑袋,宋莳萝也不曾如此惊吓恐惧过,喉咙里发不出半点声音。她畏惧至极地撑着地往后退,直退到山神泥像下,像是第一次认识顾延之。他如此残忍地杀死了一个人,面上却毫无表情,冷静得那么可怕。 所幸他并没有打算接近她,兀自挽高袖子将尸体抬了出去,扔到庙后的杂草堆里。铁铲挖坑的声音哐仓哐仓传来,每一下都似打在她脆弱的心脏上。顾延之埋好了人回到庙堂里,目光稍微逡巡,便找到了缩在香案下的宋莳萝——破旧的桌布下,她一双蒙灰的小脚止不住地在发颤。 顾延之什么也没说,锁好庙门,将存放在角落的一只老木箱打开,里面是一叠旧被子与一件破大氅。吹吹棺材板上的灰尘,把旧棉被铺上去,盖着大氅便自顾自睡去了。 月上中天,宋莳萝轻轻揭开桌布,从香案底下钻出来。地板上还余有方才那个刺客的血迹,血渍旁孤零零躺着一把短剑,黑暗中蓦地闪了一闪。她转过头,看见顾延之睡得十分安稳,心中又气又怕:若是直接打开门逃出去,这杀人狂魔肯定会被吵醒的;可要是不逃,等明天一早他睡醒过来,庙子后面埋的八成就是自己了。难啊,难。 脑海里一番天人交战后,宋莳萝一咬牙,抓起了刺客留下的短剑,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接近顾延之。她睁大眼睛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吐息均匀,面色和缓,只有那一双眉头总是微微蹙着,似从没有过舒展的时候。 想到爹爹与娘亲就在不远的城池内等着自己回家,身体里似乎就有了勇气。宋莳萝心头默念着:别怪我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作孽太多,非要跟我过不去……敖掌门你在天之灵可得保佑我呀,我这也算是为你报仇了,天灵灵地灵灵冤有头债有主…… 宋莳萝大大吸进一口气,瞄准顾延之的胸口位置以后,便紧紧闭上眼睛,握住剑柄一鼓作气扎下去! ——妈呀,下不了手! 没关系,再来一次——宋莳萝又举起剑,咽了下口水,直直扎向顾延之的心口! ——剑尖刺破了他的衣服,却再难往下深入一分了,僵硬地立在半空。 宋莳萝懊恼地蹲下,抓耳挠腮,一会儿骂自己胆小懦弱,一会儿又悲从中来,心想着明天就是自己的死期,回头狠狠瞪一眼依旧睡得香甜的顾延之。 没有发觉那人的眼角已滑落泪水一行又一行。 她兀自转念想着:我为什么非要杀死他呢?我怎么能因为要保全自己就去害他的性命呢?他要杀我灭口,我逃也逃不掉,这就是爹爹所说的命吧。我努力过,但是失败了,也没有什么好遗憾的。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再来找他寻仇偿命,哼! 宋莳萝认命地躺下,拨拨地上的干草盖到身上御寒,决心好好睡一觉。不知过去多久,她的呼吸渐渐平缓,许是做着一个美梦,唇角竟甜甜地勾起。 顾延之缓缓睁开了眼,呆滞凝望住庙顶破瓦间渗漏的点点月光,心仿佛被千斤重石压着,喘息都困难。方才发生的种种,哪一幕都似是往日重演。他眼眶中止不住涌出泪水,滑过双耳渗入旧棉被,湿透大片。 那一夜,许小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放弃杀他的呢?明知此刻若不让他殒命,明天他就会去刺杀自己至亲的爹爹,可她仍旧下不了手。 她放走了他,结局便注定凄凉——父亲惨死,家破人亡。 爱变作恨,爱变作怨,爱还是无法灰飞烟灭。 回忆戛然而止。哪怕再多一丁点,他便无法坚持到更加凶险的明日。可他仍旧忍不住去想,如果那一夜,许小姐杀死了他,该有多好呢?宋莳萝,你又为什么,不杀我呢? 宋莳萝还沉浸在梦里,眉目安然,如婴儿浅笑。他喃喃地问了出来,没有任何回音。 山间的清晨由鸟雀唤出。青草尖尖凝了露珠,一颤一颤;几对花蝶睡眼惺忪地飞在溪流源头,翩然舞翅,留影于清水之中。顾延之推开庙门,朝光一瞬涌进,将山神庙内的画壁照得仿若新漆。他从袖里取出一只雕刻精巧的青竹哨子,对着远处的树木用心吹起来,未几便有鸟儿从各处飞来,啄他放好在地上的碎饼渣子。 宋莳萝在鸟叫声中醒转,满足地伸伸懒腰,惊异地发现身上盖着一床旧被子。顾延之在外面逗雀儿,看起来心情不错,她便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醒了。” “嗯……你、你还会引鸟啊?我认识好多养鸟很厉害的爷爷伯伯,可是他们都不会吹哨引鸟。你……” “包袱里有干粮,吃完上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去杭陵城。” 宋莳萝摸不清楚顾延之的意图,怀揣着“哪里死都是死,晚死总比早死好”的心思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城郊。临近城墙底下时,她忽然很怕他又像昨天那样拽着自己走回头路,好在一切顺遂,顾延之当真带自己进了杭陵城。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石桥烟柳,就连巷口那个曾经追过自己十八条街的卖蒜大姐都显得那么可爱…… 老丰裕的欧阳大夫,今天给我娘送长白的野山参了吗? 老同昌茶庄,我爹上月订的安溪铁观音到货了没? 德泰恒,你家那个做松子鲑鱼的大师傅,我怀疑他味觉失灵很久了…… 啊,杭陵,我宋莳萝回来了! 她十分忘我地在石板路上转起圈圈,顾延之嘴角一抽一抽,强忍下爆笑的冲动。他警惕地四处审视,每一步落脚都走得精确,无论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击过来,他都能将宋莳萝好好护住。 可他却没有算到,那三个从地底突然破砖而出的人!顾延之一刀毙命,杀了三个,挥了三刀,而在这三刀的时间中,地底的第四个人早已抛出铁链将宋莳萝拽到地洞里,她连尖叫都来不及。顾延之伸头去看,洞内猛然击出一簇簇毒钉!他连忙侧身躲避,抓过一个刺客的尸体堵住洞口,以人身为盾迅速翻进地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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