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酒写了十几封信、小厮遣了不下二十回,还是没能将白满川从将军府里请出来。直到搬出落月阁里的清蟾姑娘,白满川才颇为勉强地回了封信,叫他掂量着点儿,别去叨扰人家。沈清酒顺势相邀,半是威胁半是引诱,还附上了薛清蟾竹屋中的一对黑白棋子,白满川无奈摇头,这才答应了他三日后就动身去临徽城找他。 临徽乃风州都城,民风开放通达,风花雪月,诗酒千里,是侯国最负盛名的逍遥之地,沈泽山庄便坐落其中。而将军府建在百里外的恒梁城,倒也不远,民风与临徽却截然不同,存一种守旧的氛围。沈清酒不爱去恒梁,颇嫌此城不够洒脱,是以每每与白满川相聚,都极力撺掇着让他到临徽来。 白满川回好了信,将羊毫笔清洗完后挂上檀木笔架,停顿了半晌,方才从肘旁的一沓账本底下抽出那张字条来。 白纸黑字,端正写满了某一户豪绅的累累恶行,句句铿锵。那些字运笔流畅,力透纸背,字形却有着女子的娟秀,谈不上多好,却一睹便知是下过苦功夫练习的。江湖传言,天下第一侠盗风小枫每每盗窃之前,总会将被盗者的家底与事迹查得滴水不漏,将其做过的不仁不义之事悉数写上白纸,于盗窃之时留于现场,以彰善恶是非。 一窗凉风吹开书案上一册刚打好的棋谱,棋谱中密密麻麻写着白满川的注解,那笔迹竟与枫叶大盗如出一辙! 白满川合上她的字条,转身走入房中,打开一只工整考究的箱匣,里面端端正正、一叠一叠,皆是八年来枫叶大盗在现场所留下过的昭罪白纸,被他细致地编好了年月保存放置。 启元六年三月十八,京州侍郎府; 启元八年五月初二,潮州太河钱庄; 天熙元年清明节,燕州太守宅邸; …… 年复一年,她的字越写越好,却始终不曾踏足过风州。当年他连夜为她写好的千字帖终于被翻阅到残缺,临摹便到底为止,闭上眼,才知那一笔一划原来都早已镌刻心底,成为习惯,此生都忘不脱了。 * 白满川来到沈泽山庄时,沈清酒破天荒没有出门迎接,一问才知,沈少庄主又被关进思过房了,源头左不过还是女人,一言不合便与官家的少爷打闹起来了。那少爷与沈清酒原也是酒朋好友,因为青楼里的姑娘们都喜欢沈清酒,久而久之吃了醋、存了气,便故意与一个倾慕沈清酒的乐妓为难,沈少庄主这次是英雄救美,美名远播。 沈星南怒气冲冲回家之时,听下人禀告白满川来了,脸色陡然缓和许多,大步赶到正堂里。 “那不成器的孽子倘若交的都是你这样的朋友,老夫何愁多活二十年!” 白满川客气几句,随沈星南进了别苑。沈清酒如获大赦,推着他直往外走,就差在他脸上亲一口。沈星南不好发作,仍是没好气地在后面提醒:“再敢胡作非为,看我打断你的腿!” 白满川侧过头去,见他扶在自己肩上的手臂红痕累累,不禁皱了眉头。沈清酒眨眨眼,潇洒道:“屁股被打得才狠呢,你要不看看?这哪是亲爹,摆明要我断子绝孙,这残躯怎么跟姑娘上床啊。” 白满川肃了脸:“你又胡说。”——沈清酒越是玩闹,他心中越是替他苦涩。 二人一路聊到了落月阁外,守门的小童子见是白满川,殷勤地引入了阁。湖边垂柳下,薛清蟾捧着一本棋谱正全神贯注地研究,瘦影翩跹,青丝如缎,几瓣茜粉落花跌在书页中间,她纤纤指尖轻拂落。 “真是如诗如画。”沈清酒叹道,“可惜佳人心不许我呀。” 一只白猫擦过二人跳进薛清蟾怀中,她回身一望,笑容晏晏,千言万语都成赘言。 棋局复盘,白满川依旧输。 他又欠了她一株桃树。 沈清酒仰躺在湖畔木舟中,酌酒自饮,一如少年清贫时。 * 回到沈泽山庄的时候迫近傍晚,沈星南备了小酒席在厅内候着,罕见地面含喜色。原来那日宋莳萝一回家就吵着要出门流浪,说是体验人生,把宋择气得跳脚。翌日便向天下广发英雄帖,要为宋莳萝比武招亲。沈清酒作为亲兄长,自然在邀请之列,从沈星南手里接过请帖一看,当即笑弯了腰。 沈星南道:“他的意思是让你在招亲大会上盯着点儿,你以为是什么好玩儿的事?” 沈清酒笑道:“宋叔的意思我懂。”看向白满川,“你的请帖估计已经送到将军府去了,宋叔怎舍得把你忘记?时间紧迫,明早咱们就动身去锦州,不用回将军府多跑一趟。” 白满川拧紧了眉头:“姑父的意思不会是……”沈清酒坏坏一笑:“没事,他若真有这个打算,我替你推了。实在不行,你就说你有龙阳之癖,心许我多年了。” 沈星南拍桌怒道:“胡言乱语!成何体统!”便拂袖回房,未几却亲自端着一只嵌宝方盒疾疾走来,放到沈清酒面前漫不经心道:“那个……莳萝这次离家出走,你娘定是又忧心了,她身子本就虚弱,宋择那匹夫也不晓得怎么照顾人的,这么多年了还是老样子……你把这参给你娘带过去,看看效果,及时传书给我,有用的话我再找几支送过去。”说罢虚咳几声,又负手走了。 沈清酒打趣道:“瞧瞧你这前姑父,情深义重,情深义重呐!”顿了顿,又道,“年年岁岁费尽心思为娘找补药,却每月都不忘给我吃毒|药,你说这究竟是什么道理?娘对我不闻不问,爹对我严厉厌恶,骨肉骨肉,何谓骨肉……” 白满川蹙眉:“你醉了?” 沈清酒沉默半晌,又恢复了朗朗笑容,举酒慨然饮尽。 * 五月秧针绿,兼旬雨泽稀。锦州却接连下了近一旬天的雨,而雨过天晴的第二日,太傅阁的比武招亲大会便隆重地开启了,江湖里人人都道是天降祥瑞,有意成全太傅阁择婿的这一喜事。 宋择,原籍京州人士,祖辈乃将军世家,一脉单传到宋择这里,本想让他延续将门风采,孰知宋择却只对学文有兴趣,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四书,天赋异禀。及冠之年即高中状元,深得圣上喜爱,没过几年便做了教授太子经书与五艺的师傅,后来辞官归乡,经皇帝允准在锦州开设太傅阁,传授文武于有志弟子,门下已出过文武状元各两名,进士二十余人,是天下唯一涉足朝廷与江湖两处的旷世名门。 其文阁中的大弟子慕容仪出身书香门第,谦逊豁达,文采斐然,颇有宋择年轻时的风范,被誉为“小太傅”,是明年科举的大热人选;武阁中的大弟子焦嵩则武功超群,悍勇异常,于行军打仗之事颇有见解,曾在南疆边界危难之时相助守城军大败戎敌,却婉拒官爵封赏,潜心在太傅阁中继续学习兵事,与皇帝有十年之约,出师后一生为国戍边。 太傅阁择婿,实在是江湖久违的盛事,适逢下月又有十年一度的苍山论武,武林中已经炸开了锅,处处热闹非凡。街头巷尾,房顶檐下,皆是议论比武招亲与苍山论武的声音,可谓盛况空前。 想做太傅阁女婿的人少说已经从杭陵城排到了天宿海边,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中歪瓜裂枣数不胜数,沈清酒便受了累,专门揪寻、打发这些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腌臜汉子。而宋择在白满川抵达后的第一时间便悄悄拉他进了书房,语重心长分析着此次比武招亲的利害关系,话里话外几番试探与暗示,弄得白满川头疼不已,最终只好明示拒绝。 宋择惋惜到心痛,摆摆手送走了他,愁得一夜之间生出了数缕白发。 这厢,比武招亲正轰轰烈烈举行着;那厢,宋莳萝被锁在院子里止不住惆怅哀怨,一双摧花辣手几乎已灭绝了家丁辛勤培育的满园花草。 这一日葛管家寻着空隙,悄悄从院墙下的狗洞里向她递进一篮子糕点甜果,又鬼鬼祟祟地离开了。宋莳萝刨开掩护在洞外的杂草,先去找篮子里的纸条,严肃地审查葛管家每日对比武招亲进展的汇报,表情越来越纠结——看这样子,宋择那老小子是要让焦师兄压轴了!看谁顺眼,就让焦师兄给他放水,最终赢得比武招亲,就把我这如花似玉的女儿给嫁出去! 黑幕啊,令人发指的黑幕! 宋莳萝气愤地端出篮里的一盘糕点,果然是她最爱吃的玉露百果糕,还是葛管家最懂她!想象着那蜜糕就是老爹迫不及待将她送给别人的嘴脸,宋莳萝目露凶光,一口一个,大嚼特嚼。 一只白毛黄尾的狗儿拱拱草从狗洞里钻进来,讨好地蹲到宋莳萝脚下,舌头一伸,哈喇子流一地。宋莳萝掉过身子,有意躲避它的眼神,嘴里念着:“秀秀啊秀秀,我现在已经是虎落平阳了,自身难保啊,你跟着我只能过苦日子!我自己吃都不够,你干嘛还要来分一杯羹呢,真是无情的你啊!乖,去找葛管家,他有大鱼大肉,我只有西北寒风……” 秀秀假装听不懂,四条短腿溜溜地跑到石桌另一边,伸着舌头眼巴巴地望着宋莳萝。 宋莳萝默默地又转过身。 秀秀溜溜地又跑过去逼她面对自己。 ……终于,它被宋莳萝无情地拎着后脖子关进了暗无天日的房间,狗爪子委屈地在门框内挠个不停,嗷嗷叫唤。 宋莳萝坐回桌前,长舒一口气,心安理得地拿起一块玉露百果糕,正要往嘴里放去,忽然听到一阵压抑的、低低的笑声。 闹……鬼了? 她踮起脚,悄摸摸从花圃里找出一把锄头,循着那声音向屋墙之间的空隙走去…… “哇呀呀打死你个偷鸡摸狗的小贼!” 宋莳萝凶神恶煞、迅猛无比地一锄头挥下,那藏在墙下的人却一伸手便制住了她。宋莳萝瞪眼一看,顿时欣喜无比,惊道: “顾延之,是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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