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娘她们想了又想,很写了几张出来,好生地叠了,不教人轻易看到里头字样,便再叫奴仆转到兄长们手里。罗氏肯叫她们写一写已是很不容易了,她们自是不求能亲自出去问一遭儿的,虽是想,但也仅是想过。 她们心里头明白,没有那个道理的。 纸条递到前头,便转到了陈端手里,听得这来意,他便忍不住大笑起来,又同自家弟兄们道了,一时之间,竟是人人脸上都带了喜色。 容恪却是听得心头一颤,他倒也不傻,能叫陈家郎君们欢喜的,如今对他而言却未必就是甚么好事儿了,他只当是舅兄又想出些甚么为难他的法子,便斟酌着问道:“舅兄这又是为何?” 听他语里很带了几分小心翼翼,陈端少不得歉道:“还请子清见谅,原是我们家里的小娘子都是宠惯了的。如今家中妹妹们乍听得你来,不肯轻易叫你将她们的长姐娶走了。故而得了长辈首肯,写了些纸条来,只说要考你一考。” “实在是家中妹妹顽劣。”陈端再客气了一句。容恪却是不敢接这话的,先不说原有长辈点头,这顽劣二字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便是他真敢应了这一句,只怕对面这群郎君立时便要翻脸的。只是谦辞,当不得真的。 容恪倒是未曾见过小姨子们,只听家里头祖母,母亲都很是夸过,又听陈荣道过两句,知道她们姐妹间情谊颇深,当下却也不以为恼,反而生出了些许欣慰。 却又也不觉这群小娘子能厉害到了哪里去,怎么说都还甚是年幼呢,他此时又正是爱屋及乌,便只当是陪着自己家的妹妹玩耍,因而允道:“子清愿闻其详。” 陈端如何瞧不出来他多少有几分轻敌了,面上不显,心下却笑,道是他没见识过小娘子们的厉害,若是见过了,轻易不敢这般的。倒是忘了人各有所长不成? 郎君们便拿了各自姐妹的字条儿,唯独陈竑不在,陈端便也就领了蕙娘同芷娘的。 陈翊拿了自家妹子的,且展开一看,便是笑。眼里心里皆是笑意,容恪只当小娘子们奈何他不得。如今,难倒是不难,但叫他为难便足够了。 依着小娘子们的次序来排,陈端便先行发问。蕙娘自来是个温柔的性子,自是问不出甚么刁钻的话儿的,她倒没甚么愿望,只盼着容恪能善待长姐,倒也让他轻易过了。 容恪那一边的郎君虽也觉得这是在白费功夫,倒是在陪小娘子玩不成,但到底是很有些教养的,只看,只听,却是不说。这两方都肯费这个时间,他们又何必多这句嘴呢。 芷娘是个辣性子,哪能像蕙娘那般高高抬起,却又轻轻放了他去。她近日里是醉心数算的,索性便从前头看过的古书上择了道题目,稍加改变,有心要为难一下容恪。 容恪只道这群小娘子应是难不倒他。这却也不是假的,若论科举时那些正统的四书五经,她们自然是多有不如的,莫要说吃透,便是光默记,她们也是比不过读了十几年的郎君的。 但正是因着她们不必入仕,读闲书的时间也就多了。比别的,许是不如。可比这杂书么,却是这群郎君们不如了。 虽说数之一道也为君子六艺中,但毕竟也只是其中,终究并非正统,若要细细钻研,深入此道,却是要被说是离经叛道的。便是陈家郎君他们当初问的,也只是粗浅知识罢了。 因此,容恪此时听了,竟生出几分汗来,显是急得。小娘子们不同于郎君,倒还给他留那么几分面子,既是要刁难,那便是十足十的,何曾有半分的客气。 他此时听了,却是才明白过来舅兄缘何那般欣喜,倒委实是他轻敌了。也幸是芷娘到底没狠到拿了那极难的残题出来整他,如今这个也只数略复杂些,难算些罢了。 也亏得他挑人的时候总想着要周全一些,挑来的都是各家才子。如今虽说寻不得这精通之人,可众人的数算倒也不算是差的,现下一道儿算着,终是卸去他不少负担。 饶是这般,他倒还是算出了满头大汗。当下却也不敢再小觑这群小娘子了,他可是听荣娘说过的,家中妹妹里越是小的性子便是通透,古灵精怪的,只怕后头的是更不好惹。 “子清果然有才。”陈端却是端得住的,陈翊却少不得打趣他道。 他却是以为祖母为何放了他进门来? 面上瞧着不好倒还是一回事儿,只怕正是料到了妹妹们的问题必定千奇百怪,这才这般行事的。不是要替他容恪打圆场,却是替自家的小娘子们遮掩着呢。 如是在了外头,人来人往的,妹妹们的话儿若是传出去了终归不好,难免有些风言风语的。若在自家宅子里,祖母管的严且还是一回事儿,总归是没多少嚼舌根的人。再有的,便是如今迎亲的同送亲的这两拨儿。能站在这儿的,多是两家亲眷,关系极近的,总不会出去乱说。 便是因着这个缘故,且才放了他入门来的,哪里是为了旁的呢。 陈翊心里盘算着,却听旁边五郎展了纸条读了起来。他虽是年纪大的,但妹妹却小,如今按了小娘子的排行来,他倒是后面的。 “敢问茶具二十四事为何?”这却是蕊娘的。她倒并非善茶道,茶道要求静,更求心境,她却不是个□□生的性子。只是一时无急智,想不出些甚么,却又不肯像蕙娘那般轻易拟了来,放过这位姐夫,因此只好央了姐妹们代想一个。 按说蕊娘既为四房女,她同葭娘的字条儿便该由嫡出的六郎来读的。只是六郎太小了些,谁都知道他不过是来凑个数儿的,因此不肯给了这三岁小人儿,反是交给了庶出的五郎,他虽也小,但总归大些,也还好应付这场面。 茶具这一事,喝起来瞧得容易,但若当真要数出二十四件却又是极不易的。 容恪好歹也是大家子弟,世家贵子,多少也是知道几个的,只他囫囵说了八件的时候却是呐呐,再是说不下去了。 他身后诸人里此时便迈出来一个,瞧上去极端厚凝正的,温言道:“不若我来。” 蔻娘她们原就想出个极难答的,且拦他一拦,如今倒是正好出着了,却哪能想的偏又有人替他解围呢。这消息一传到后头了,姐妹几个便是一惊,忙不迭地问来人:“莫不是姑爷自己答出来的?”那却真是要叫她们佩服的五体投地了。 来人答了不是,她们少不得又问他:“那却是谁家的郎君?” “是卫家郎君,同容家交好的卫家,这位郎君同姑爷的关系倒也不浅,听说是叫卫衡的。”卫家倒也是世家之流。 蔻娘此时正扶了扶手上镯子,听了这话,沉吟片刻便道:“约莫听说过一次。竟能答全乎了,倒也是难得。” 蕊娘倒有些不服气,怪叫这题原算是她出的呢,倒被人这么轻易破了去,实在是心有不甘。蔻娘便摁了她的手,笑道:“你且再往后听。” 陈翊原先看了妹妹所写,只是此时未免瞧上去像他胡诌的,便又展开来,照着读道:“请君一议张敞画眉。” 此话一落,众人皆是诧异不已,竟惊呼出声。 汉时张敞,能吏也。然无威仪,曾有臣奏其为妻描眉,是为失仪。敞急智生而释之,帝爱其能,并未深责,然终不得大用。 比之方才种种,这道题却更是两难。容恪若站张敞一边,那在场诸人少不得有人要在心里腹议他太重儿女之情。若站了奏者之位,一意否之,那娘家人少不得要心寒。 蔻娘倒也并非一心逼他,却只想听他在这时节表一句态,仅此而已。此题本无解,单看容恪会不会说话儿,能不能说得叫娘家人满意。 容恪又何尝不知这道理,只是心里愈发惊觉这群小娘子的刁钻古怪,想来他往后却是不敢再有半分的小觑之意了。 他细细思索,方斟酌道:“原如张敞所言,‘闺房之乐,原有甚于画眉者。’闲暇之余,倒也只显夫妻情意,本是小事一桩。若是得闲时,子清亦愿一试。” 前面说的倒都是好话儿,后面却少不得带了些推脱,也算是给他自己留了条后路,总归是不把话说死。陈端他们倒也能明白他的想法,相视一眼,琢磨一二,倒也不再为难他,便让他过了。 至于后头葭娘的,总归是同诗词有关的,萦娘太小,题倒也不甚难,说来无趣,此处姑且省去不提。 过五关而斩六将,陈家瞧着时间却也是差不多了,自是不再拦他。一路教他直往正厅去,却是备着要将新娘子请出来了。 既是人多,又有外男,蔻娘她们自不好再坐,只趁了人还没来,都起了身,使人将那绣凳撤下,好腾出些位置来。可这一站,却又不知站了哪儿去,一时竟是愣在原地不动。 此时时间正紧,来不及思索,罗氏手侧却又正好有一扇屏风,中间嵌了花样儿,镶了玻璃上去,四周却有些许镂空,并不甚明显,却是正好能叫人看清了外头。 此间种种,正是适合的,罗氏便叫她们都躲进去,才好请了新娘子出来。 荣娘不出来之时,妹妹们倒还能当作不关己之事,一心儿想着作弄未来的姐夫。可她这一出来,她们却才知道再是佯装不出高兴的模样,许又是被众人带的,一时便也热泪盈眶起来。 荣娘依稀能瞧见些透出来的衣襟,又听得几声环佩作响,便猜出妹妹们便躲在那屏风后头,可却又瞧不见了,不过她心里揣度着,也知道怕是又得哭成泪人儿模样的,心下总是不忍。 她一拂衣袖,便直直跪在那软垫上,昂首听着罗氏的教诲。 一字一句的,却是教蔻娘听得泪涔涔的,只一意儿地用手死命地捂了自个儿的嘴,却又一意儿地听下去,泪珠子却是接连不断地打在手上,直湿了衣襟。 大姐姐竟是真的要离开了,且到这时,她们才瞧清了这一点,再不能欺骗自己。 蔻娘听着,且是心潮澎湃,荣娘自个儿自也不会是无动于衷的,此时泪水直在眼眶里打着转儿,却是一叩一道:”孙女自幼承祖母教诲,如今这诸般事宜,只深明于心,再不敢忘。如今只悔再不能承欢膝下,也幸是还有妹妹们得以慰藉,但孙女依旧请您千万保重。荣娘即便出嫁,也定会日日拜佛,只盼诸位长辈福寿安康。“ 对于长孙女,罗氏是倾注了最多心思的 。如今,最看重的孙女出嫁,她心情自是复杂难言,却还是欣慰地连道了三声好。 一好曾经,二好其心,三好未来。却是要万事皆好才好。 荣娘未尝不是这般想的。 再一一拜别了父母。吉时到,便该由着陈端背了她上花轿了。荣娘站起身来,蔻娘她们少不得再凑近了些,透了那镂空,想要好好的看看她,却分明瞧见她朱唇轻启,道了一声安好,继而便盖上了那红盖头。 那一声安好是对谁说的,她们心知肚明。可正是因此,心里却是越发难过起来,却也谁都不敢出声,怕惹了她更加不舍,便只能无声泪流。 萦娘年幼,此时哭的最是狠,还少不得问她们:“何必教那人把大姐姐带走?”下一瞬,便被蕙娘捂住了嘴。 她这一声并不大,荣娘却正巧一顿,继而却又是接着往外走了。只那一顿顿的太过明显,姐妹几个多少知道她分明是听见了的,只是不能言语,只瞧着她一步一步离去。 这一场婚嫁终是要结了,荣娘离去,那震天锣鼓便也随之远去。整个府邸,终又是重归了平静。 罗氏却仿佛老了许多,瞧着一众孙女泪满衣襟的模样,却也无心劝慰,只叫她们回去好生歇着。 哪里有不应的呢,蔻娘行出来,倒还听见萦娘仍小声啜泣着,蕙娘便在一旁哄了她,只说是今晚到一个院子里陪了她睡,她的啜泣声这才小了下去。到底还是孩子。 可蕙娘却已做起大人的事儿了。 蔻娘再一听,耳中却仿佛还能听见诸多声响,凝神一分辨,终究只剩下那喧天锣鼓远去之音。 她抬了头,打量这天。 此时,天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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