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在宫里提心吊胆地住了几日,终于发现这儿实在是不像阿玛说的那样危机四伏,反倒是个可以闲散度日的好地方,头一日她寅时便起了身,天都还只蒙蒙亮。她自己穿戴整齐推了门出来,倒是把守夜的香雪给吓了一跳,直呼“格格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这天都还没亮呢!” 那天她见了太后娘娘,便想着皇上会不会也想要见见自己,每日都卯时初就起身,认认真真梳洗,等着有人带她出去,哪儿也不乱跑,等了这么好几日,终于忍不住跟香雪念叨了两句,香雪笑得腰都弯了:“哎哟我的格格哟,您可别多想了……” 兰草没给她配嬷嬷,只有香雪这个大宫女并两个杂使的小宫女和一个小太监。两个小宫女唤做红蕊和红藕,小太监叫小倪子,都没比她大上几岁。香雪说东配殿里还住了一个七十几岁的老太妃,她却是没见过。 这东配殿也不过和曦月过去住过的院落同样大小,但此刻曦月没了约束,既不用跟着嬷嬷做针线,也不用去收拾阿玛喝醉了砸的东西,顿顿都见油水,一应衣裳都不用自己浆洗,她觉得自己的懒骨头都要养出来了。 曦月掰着指头数了数这几日在宫里吃过的吃食,头一日早上吃的是绿豆粥配肉包子,包子的个头小小的,一口就能吃掉一个,个个都皮薄馅足,她把那馅料掰开看了,里头和了剁成细丁的虾仁和香菇,吃起来鲜美爽口,比在家里吃的大肉包还要好吃。 中午和晚饭都各有三菜一汤,有荤有素,主食也是轮着吃的,有米饭有粥有饽饽,比在家的时候强多了,她记得去年外头送用度来的人跟嬷嬷说年成不好买不着新米,家里吃了一年陈米,味道寡淡寡淡,口感也格外粗,还时不时能吃到崩牙的沙子,她又在换牙,吃个饭都要小心翼翼。 如今倒好了,米饭都雪白香软,一大口下去都不用担心会崩了牙磨了嘴,吃起来实在是太舒服了。 最稀奇的是每天还能有两顿点心,早上一碟子下午一碟子,都是她见都没见过的稀奇东西,她头一日吃饭时觉得豆沙馅的饽饽已经是极致了,和龙须酥可以并列成第一好吃的玩意儿,却没曾想过这世界上还有绿豆糕红豆糕定胜糕……曦月根本就认不全,还要香雪教了名字才能叫的出来。 香雪还能时不时在领膳的时候端回来些瓜果,这可都是在家里不容易吃上的,她挑了些放的住的李子趁香雪不注意时藏了起来,准备回家时带回去给阿玛吃。 阿玛最爱吃新鲜瓜果,可在家时寻常却不容易吃到,她记得有一年她发了高热,迷迷糊糊间听到嬷嬷说拿刀的人不让大夫进来。 最后阿玛用半年的瓜果和人换了药,才把她救了回来。 又想阿玛了。 - 香雪在先帝后宫的几个娘娘身边待过一阵,做的虽然是外院的粗活,可也不是不知道人家是怎么养格格的。当年太后娘娘膝下的固伦公主,可是好几个女官嬷嬷琴棋书画并女工一齐教了的,行动坐卧都有一套规矩,每日拿上好的血燕银耳喂了,只养得像个雪堆出来的人儿似的。 便是些位分不高的嫔妃膝下的格格,也是一个个绫罗绸缎裹着、山珍海味地吃着长大的,再没有这样“放养”的。 曦月这孩子什么都不懂,连自己是个主子都不知道,平日的用度差些她无知无觉也就罢了,就连红蕊有时候躲懒,欺负到她头上去,连端茶倒水这样的琐事都让曦月自己动手,她也不知道说一声。 那日曦月待着无聊,看到她领着红藕在打了些水来洗地,居然还提着裙子出来说要帮忙,还说反正自己闲着也是闲着,在家也是要做活的。 折煞她了,再不受宠,这也是个格格啊! 香雪特地问小宫女寻了好些小女孩儿玩的玩意儿进来给她玩耍解闷,什么花绳、鸡毛毽子,都是曦月不曾见过的新鲜东西,拉了两个小宫女红蕊、红藕一起在檐下玩耍取乐,全然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 七月初七,乞巧节。 这日后宫里是要庆祝一番的,虽说是汉人的节日,可这些年宣扬“满汉一家”,后宫的娘娘们便也都学了汉人的习俗,皇后娘娘晚间在坤宁宫摆了小宴,宴请诸位娘娘,这种小女儿家的宴席太后娘娘是不去的,可今年坤宁宫却往寿康宫递了帖子。 香雪拿着帖子看了好半天,这才递到了曦月跟前,见她只是盯着请帖却不作声,忍不住问了句:“格格认字不认?” 曦月“啊”了一声,抬起头道:“我认字的,阿玛教过我,我是在想,阿玛不曾和我说起过这个皇后娘娘……” 话还没说完,香雪就急急地捂了曦月的嘴,劝道:“格格,这两个字可千万别再提了,如今您在太后娘娘膝下养着,可再别提起旁的人来。” 曦月有些茫然地看向她,歪了歪头,问:“为什么?我阿玛不是旁的人,他是我阿玛呀。” 香雪看着曦月天真稚嫩的小脸,心底又泛起一阵酸意来,只握了她的手道:“好格格,你可千万别在这屋子外的地方说起便是,若是给人听去了,奴婢、红蕊、红藕和小倪子都得被拖出去打板子的。” 曦月似乎是意识到了些什么,蓦地捏紧了香雪的手,瞪圆了眼睛问道:“香雪姑姑,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看阿玛?” 香雪拿帕子擦了擦眼角,柔声道:“好格格,咱们不再想这些了,奴婢伺候您在这宫里安安稳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香雪原以为曦月听了这话会继续追问下去,或是哭闹一番,却没想她只是眼神黯黯地点了点头,再没多说一句话。 虽是不知道她到底懂不懂怎么一回事,可单看曦月这乖顺隐忍的小模样,便叫人忍不住的心疼。 香雪给曦月挑了件七成新的天青色兰花纹纱裙,内务府织造局那边前几日来量了尺寸,却还没能把新衣给做出来,只能穿她从家里带过来的了。其实也没得挑选,统共也不过那么几件,桃红色那件上次已经穿过了,只拿余下几件里最新的那件就是了。 穿上了才发现,袖口处竟然短了一寸有余,若是曦月不弯胳臂还不大看得出来,若是要动作起来,小半截胳臂都得露在外面,看着确实有些寒酸。 曦月抬了抬手,用左手用力扯了扯右手的袖子,皱着眉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明明是去年才做的新衣裳,怎么就短了。” 红蕊站在一旁看着香雪愁眉苦脸地挑衣服,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格格在家也过得太清苦了些,我们在宫里每一季都要做上四身新衣裳呢。” “你胡说些什么!”香雪放下手里的衣服便转头去训红蕊,“你这小蹄子越发猖狂了!嘴上半点数都没有,若是下回还说这些混账话,我立刻回了前头打发你下去继续做粗活去!” 曦月手上挽着一件半新的月白色纱裙,看着香雪训完了红蕊,才上前拉一拉她袖子道:“姑姑莫要生气,我在家的确一季做不上四身新衣裳,就连爹爹穿的衣服也大多是旧的,就是破了挂了口子的,也要让嬷嬷补一补继续穿的。” 这一席话说得香雪顿时就没了脾气,再转头看曦月,已经是自己换了那身月白色纱裙在身上,尺寸倒是合体的,就是料子旧得都泛了黄色,做工也是不怎么好的。 香雪叹了口气,把曦月按到妆台前细细梳了头,又挑了几朵颜色鲜亮的绢花给她戴上,好在小姑娘自己气色好,脸色鲜润得就像能掐得出水来,穿的虽是寒碜了些,却也掩盖不住周身的通透伶俐。 估摸着到了时辰,香雪便打着伞领着曦月出门了,曦月住进寿康宫这么些日子,还是头一遭出门。这回不赶时辰,比起上一次进宫的时候轻松了许多,曦月被香雪牵着,一路上努力克制着不去四处张望,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却仍是忍不住滴溜溜转了好几圈。 香雪是在宫里待过好几年的老人了,哪能看不出来曦月的心思,一路走着便一路轻声对她说:“这是宜妃娘娘住着的延禧宫……这是丽嫔娘娘住着的承乾宫……这边是储秀宫,转过那边去便到坤宁宫了。” “呀!石榴!”曦月轻声惊喜地叫了出来,“那边有石榴树!”语气里满是雀跃,不自觉地把脚尖踮了踮。她个头小,视线被宫墙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得见储秀宫里的一个树梢,枝头都挂着红彤彤的石榴花。 香雪四下看了看,见周围无人,心里一软便把伞放在了一边,轻轻把曦月抱了起来:“格格看一会儿罢。” 却不想拐角处转出来一位穿着鹅黄色宫装的美人,看到曦月愣了一愣,随即拿帕子掩着嘴笑着说了句:“想必这就是新来的那位格格了,这宫里多少年没见小女儿家了,来,快让本宫好好瞧瞧。” 香雪忙把曦月从手上放了下来,叫她跪下行礼,曦月早就转过头来,见这自称“本宫”的女人生得清丽脱俗,风姿绰约,肌肤如白雪一般莹润透亮,一双睫毛纤长的美目顾盼生情,发髻上的朝阳五凤挂珠步摇更是光彩夺目,心下想着这必是位极其尊贵的贵人,不等香雪提醒便也跪在地上,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叩首礼,嘴里道“娘娘吉祥”。 香雪心下一惊,来人是丽嫔娘娘,曦月不知道她是谁,竟对她行了给皇后娘娘才能行的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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