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

丽嫔看着跪倒在自己身前认真叩首的小人儿，一时也是怔住了，随即又立刻明白了过来，状若不经意地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四周，见并未有其他人经过，才松了一口气，上前笑着虚扶曦月一把：“格格快些起来。”　　　　那边香雪早已附在曦月耳边低声道：“这位是丽嫔娘娘，论辈分格格该行跪礼的。”　　　　曦月这才知道这位貌若天仙、穿金戴银的娘娘并不是皇后娘娘，慌得双膝一软，双手撑地站了起来，又是一迭声的躬身道歉：“娘娘、娘娘恕罪，曦月不懂礼数，冲撞了娘娘，还望娘娘不要怪罪才好。”　　　　丽嫔早就听闻这位从宫外国际来预备和亲的格格出身十分卑微，一直将信将疑，毕竟这东西十二宫，都没能养活一个女娃娃，序齿了的格格可就这么一个，正经算起来，曦月可是皇上膝下的皇长女了。如今见曦月一身陈旧衣衫，又全然不知宫中事务，讶然之下才是信了。　　　　丽嫔素来是个心思缜密的，一念之间闪过许多，虽是不解为何这位格格境遇如此落魄，面上的笑容却不曾消减半分，只拉了曦月的手亲切问了几句：“格格几岁了？在宫里住着可习惯？若是缺了什么吃的、用的、玩的，只遣了宫女往我宫里来要便是。”　　　　曦月从小丧母，阿玛只把她丢给一群下人教养，因此她从未与这样年纪的年轻女子长辈打过交道，此时被丽嫔揽在怀里，闻着她身上熏的淡淡的白芍香味，心里莫名的就对这位好看又温柔的娘娘平添了许多的好感与信任，连连点头，一双杏眼瞧着丽嫔眨巴眨巴。　　　　丽嫔没料到这孩子真会流露出这样亲近的神色来，她膝下没有孩子，平日里也会与几个别的嫔妃膝下的阿哥打打交道，只是宫里的孩子个个都是早早通了世故的人精，对旁人总是存着十成十的戒备，此时看着曦月乖巧的依偎在自己怀里，一时也是心神一动。　　　　可这孩子……丽嫔一句的邀请还没出口，不经意触到了曦月手掌指根处的几处茧子，在这柔嫩的一双小手上显得格外粗糙，心思顿时又转了几转。　　　　不，不能感情用事，这孩子已经七岁了，再不过几年就要嫁人，皇上太后既是对她不曾有亲近的意思，那自己也该识趣才是。　　　　丽嫔眼底涌上的些许真诚善意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动声色地把涂了红色蔻丹的双手默默从曦月手中抽了出来，巧笑道：“本宫还要回宫拿些东西，就不劳格格等候了。”　　　　曦月有些茫然地还没收回自己的手，听了丽嫔的话，才又乖巧一笑，答道：“好，丽嫔娘娘好走。”　　　　香雪在心里默默替自家格格叹了一声可惜，好不容易这位有了愿意出手帮衬一把的意思，若是能把曦月一起带去坤宁宫，那事情就算是成了。可……　　　　算了，谁叫格格摊上了一个那样的阿玛呢，当年皇上开恩留下了格格这条命都已是不易，还能奢望些什么旁人的庇护呢。　　　　和曦月相处的时日越久，她对这个孩子便越是心疼，可越是心疼，也越是无能为力。　　　　好在曦月是个一贯心宽的，没再多追究丽嫔的话，仰头笑着扯了扯香雪的袖子，道：“姑姑，咱们继续走罢。”　　　　香雪牵着曦月一路走来，到了坤宁宫门前。坤宁宫面阔九间，进深三间，有东西暖阁，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气势恢宏，檐角安放着石刻的走兽雕像，内外檐饰龙凤呈祥彩画，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踩斗栱，可谓是处处精妙，步步为景，比起寿康宫来规制略狭隘了些，却是纷繁缤纷有余，曦月只觉得眼睛都有些不够看，可又知道现在不是看新鲜的时候，只得把香雪的袖子攥紧了，一路脚步不停。　　　　今日的小宴设在正殿，此时天还刚刚擦黑，坤宁宫里只零散坐了几个位分低的嫔妃在下首吃果子喝茶，高位嫔妃只来了宜妃、萱嫔两人，此时正坐在一处说话，皇后娘娘必是要等开宴时才到场的，几个年轻的嫔妃把自己按习俗带来的针线拿了出来，摆在案上互相做了比较，殿内一时也算得上热闹。　　　　曦月不曾见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她连家宴也不曾有过，她家总共只有她和阿玛两人，逢年过节时阿玛总要喝得酩酊大醉，也不过是嬷嬷带着她吃上一顿饭，嬷嬷是下人，两人还不能一处吃，此时见了热热闹闹一群年轻女子，心里也不知是该惊还是该喜，手心都微微地出了汗。　　　　可曦月一只脚刚迈进殿门，所有在席上坐着的人齐齐停了交谈转向门口看着她，一时殿内鸦雀无声，曦月站在门前，盯着垂下眼神脚尖前的一块方砖，小声嘟囔了一句。　　　　“香雪姑姑，我们能不进去吗？”　　　　这儿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席面上摆着的瓜果，这些人穿着的衣裳，都是她这辈子都不曾见过的好东西，往常她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好的东西、这样精致的人，可是如今她离了自己长大的那个小院，只觉得自己蠢笨粗鄙，不知道要把自己放到哪里才好。　　　　前些日子被压抑住的陌生和恐惧一时间全都从脚底沿着脊柱涌了上来，在裹着半旧月白色纱裙的小小身躯里瑟瑟发抖。　　　　坐在上首的宜妃和萱嫔笑着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这怯怯弱弱的小格格不知所措地　　站在殿前。今日是皇后娘娘的主场，她们虽是得了这过继来的格格要来的消息，可却没道理轮到她们招待，眼下这幅把人晾在一旁无人问津的情形，怕只是有心人故意布置好的，否则这宫里这么多来往的宫人，哪怕不是个得脸的，随便哪个指引一番，也不至于把人冷落成这样。　　　　曦月觉得自己在这华美的宫殿里站了几乎是有一辈子那么久，才听到有人打破了这沉默，原来是坐在离她不远处的张贵人，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这新来的格格倒是一副惹人疼的好模样，尤其是这一双大眼睛，我瞧着怪像谁的，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萱嫔姐姐，你说是不是？”　　　　萱嫔一听这话，仔细把曦月端详了一番，顿时就变了脸色。　　　　果然是她的女儿，这一点泪痣和当年名动京城的那位闺秀别无二致，萱嫔和皇后娘娘是同一年经采选入的当年的亲王府，曦月的额娘也是那一年的秀女，当年那位绝色佳人的风头无二，萱嫔至今还记忆犹新。　　　　谁曾想如今会有这样的因缘际会，她听闻这小格格在寿康宫过得颇为拮据，只觉得是她生父的罪孽，谁成想……竟还有这样一出！再一看现在这孩子衣着落魄，又遭此冷遇，心下只叹她还得多受几番磋磨。　　　　可惜了，已逝之人的纠葛，倒叫一个无辜稚童来承受这因果。　　　　萱嫔膝下育有一子，正是现在的三阿哥，比曦月还年幼几岁，正是爱跑爱跳的年纪，再一看这吓得小脸苍白的小格格……　　　　真真是作孽，作孽。东西十二宫唯一的一个女娃娃，却是个比谁都可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