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黎少庄主也是个极有个人特色之人,且不巴结、不媚俗,又喜爱剑术,因此才能在短短几日与这心向江湖、不入流俗,又爱剑成痴的江胤结交。凌霄阁自十五年前在此地扎下根后,除招收根骨好的少年教习剑术外,每年皆会推出一把绝世利剑,举办盛会邀天下英雄共赏,并择一有缘人将宝剑赠之。这在此地也是一桩盛事,黎塘与江胤脾性相投,十分交好,江胤无意间听闻有此盛会后,便与黎塘约定三日后同去剑阁。黎塘当时虽面上有犹豫之色,最后仍是答应了,只说出发前定要提前商议一下。本议定今日一早来黎塘处商议此事,但因昨天清晨发生的闹剧及后来意外出现的女孩儿分去了他的心神,以至拖到了现在。 江胤前去黎塘住处寻他时,屋内值守的小厮说少庄主去了庄上收藏兵器的库房,于是,便在一小厮引领下,来到了庄中地下的兵器库。这庄园临近西山,为防匪贼,建个地道作为逃生之途倒也不甚稀奇。江胤沿着地道寻到库门,推门而入时,黎塘正在库房中专心的擦一把精巧匕首,匕首刀身泛着冷光,江胤一眼便可断定,这是把削铁如泥的兵器。黎塘听到响动,头也未抬便说,“还当殿下又被什么新鲜玩意儿吸引去,以至忘了跟草民的约定呢,没想到殿下虽良心不多,竟是还有一点的。草民不过等了区区三个时辰,当真是要感激殿下的。”江胤轻哼一声,随手从架子上拿下一柄长剑,道:“上次在庄中书斋偶遇一精妙剑谱,看的久了,让你在外间多喝了会儿茶水,确是我的不是。今日却是遇见一个受伤昏迷的姑娘,因此将她救了回来,你一向自诩面冷心善之人,怎的此刻不发挥下你的善心,还尽说些编排我的话”。黎塘一听,竟是匕首也不擦了,随手便掷回架上,眼中全是调侃神色,摇扇轻笑:“哦,原来这次不是贪玩儿什么新鲜物件儿,竟是遇见了个美人,九殿下当真是长大了,也到了慕少艾的年纪了啊。不过您才不过十六岁就玩儿得好一手英雄救美,比我当年送小丫环花圃中随手拔下的无名小花可是强太多啦。” “你胡说八道什么,自己想法忒多,便也喜欢将别人套上故事,”江胤虽一向疏朗洒脱,不善与人计较,却也不大习惯如此直白的调侃,“我可是一腔侠义心肠,怎的自你口中说出,倒像是趁人之危的登徒子似的。”黎塘不理江胤的气急,只笑眯眯望 着他,似在说,“别解释,我都懂”。江胤不想让他继续打趣自己,走到架子前,指着上面已被拭净灰尘的诸多兵器道,“这些兵器虽不是神兵,却也堪称利器,今日你怎的想起要擦拭呢?”江胤本是想不动声色地将话题扯开,省的这家伙老拿自己来寻开心,却不想此言一出,黎塘的神色反而郑重起来,收起了方才玩世不恭的笑容,正色道:“这便是我今日要找你商议的原因了。” 两人走至外屋桌椅前坐下,黎塘道“我知你是极为爱剑之人,此次剑阁之行必是想争一争那把剑的。你可知,这所谓的选取有缘之人赠剑,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可称与这“沉啸”有缘呢?”江胤目光极为清明,“江湖人口中的‘有缘’,想来不过是以武取胜罢了,我虽缺少一右臂,可论剑术,未必便不如他人。”黎塘却只是摇头轻叹,“我早知你有这般自信,但你却未必知道详情”。江胤眸光一闪,扯着黎塘袖子追问,“你这家伙,当真可气,既知道这其间内情,起先竟是瞒着,快说,到底是什么内情?”黎塘使力夺回自己的袖子,往旁边挪远了些,才接着说:“其实也算不得什么隐秘,这件事附近的人也都知晓。这凌霄阁自十五年前凭空出现,无人知晓这位阁主从何处来,又是什么身份,甚至阁主长相也至今无人知晓。或者说,见过他的人都死去了。” 江胤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听黎塘说,“这凌霄阁每年腊月十五的月圆夜都会举办一场盛会,推出一把剑,赠予当场武功最高的人,而此人需面见阁主,领受此剑。邪门的是,每个得到剑的人起初都会盛极一时,武功达化境阶段,名声、财运皆有好的发展,可随后便会变得多疑,怀疑至亲至爱,乃至最后众叛亲离,全身血液枯竭而亡。”江胤实在忍不住,拿手一捅黎塘手肘,“你虽说的十分吓人,我却是不怕的,不是逞一时意气,如当真如此邪门,我也不是非要以命搏剑的,只是这持剑者即使众叛亲离,又因何血枯而亡呢?再有,这剑当真如此不祥,为何每年依旧有那么多人前来一争名剑?”黎塘连连点头,“你如今也是一少年,又如此爱剑,我原也是担心你到时莽撞,惹祸上身,才想着与你讲一讲这其中厉害。这持剑之人往往死时都是皮肤苍白,连半丝血色也无,人人皆说是剑中附有恶魔,诱惑持剑人与其交易,将良心卖与恶魔,换取无上武功,死前血液为恶魔所食。这阁主虽少有人见过其相貌,传说却有一头青发,碧绿如翠玉,周身杀气极盛,这虽是谣传,可这位阁主却似当真有一种魔性,不似凡人,故每年天下英雄即使不奔着剑来,也想见一见这位阁主啊!” 江胤不语,盯着桌上青瓷杯盏许多,才淡淡地说,“黎兄,你年长我几岁,阅历也较我丰富许多,可我却总觉着,我想要沉啸,自我听闻那把剑的存在,我就相信,它是我的,一把可以认主的剑啊,不是简单的杀人工具,它的野性难驯,反而正合我脾气,即使他人都压制不住它的魔性和噬血,我也认为我可以。我知你不愿我冒险,但此次剑阁,我去定了。” 黎塘顿感无语,“殿下性子当真与其他皇族不同,半点不惜命,您要是搁那儿惹到了什么凶邪之物,您那哥哥姐姐可不会轻饶了我们的。不过,兴许您这邪性连那凶邪之物都压得住呢。” 江胤对他此刻又拐着弯的打趣自己十分不满,正待反驳几句,小厮在门口通报,“殿下,您带回来的那个姑娘醒啦。”江胤一听这话,也顾不是搭理黎少庄主了,腾的一下起身,便一阵风似的刮出去了。黎塘自顾喝茶,只是笑笑,暗道九殿下除了剑,还在意起女子来啦,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江胤一路罔顾路上仆从的诧异神色,狂奔回到竹楼,“蹬蹬”几步跑上二楼,却在楼梯口时却僵在了那里,只因那个刚醒的女孩儿此刻正站在他面前,秋水般的眸中一片水光潋滟,竟是盛满了泪水,不似一般女子恃泪行凶般的撒娇,而是好像有无尽哀伤,难以言语诉出,一腔激痛将饮下的冰水逼成热泪。她哭了,江胤再一次傻傻愣在了当场,之前她昏睡不醒时,他便如中邪般默默盯着她好久,此刻她醒了,见她伤心至此,眸中含泪,本该好生劝慰一下,奈何自小只有被年长自己许多的师兄师姐安慰劝导,此刻该当哄人时,竟是一句也想不出了。 女孩儿抿下嘴唇,兜着两眼眶的眼泪,对着眼前的模糊人影,近身上前,拉着他空荡荡的右边衣袖,怔忡一下,然后用近乎咬牙切齿的声音说:“你的右臂呢,右臂哪儿去了?”江胤经她一喝问,将方才绞尽脑汁想哄劝人的心思全忘了,下意识地就回,“我母亲把我生下来时,我就没有右臂啊,”然后又自作聪明的补上一句,“不想竟是吓到姑娘了,不过,没有右臂也没什么,我这左手剑练得极好,也不比其他人差些什么。”女孩儿却是神色一僵,陡然松开他的衣袖,往后退了一步,眼中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低头喃喃自语,“你果然忘了,我到底在佼幸什么呢。”然后绕开江胤,自顾跑了出去。江胤抬步想追,又默默将脚收了回来,心道,“这姑娘看样子像是认得我似的,我初见她时也觉甚是眼熟,恰似久别重逢,莫不是前几年下山历练时遇见过,可惜当时过于贪玩儿,只顾看些新奇玩意儿,所见到的人都记不大清楚了,若当真见过这位姑娘,此刻我却又不记得她,怨不得她伤心。”当下唤来小厮,命他们好生跟着那位姑娘,万不可有闪失,眼看着小厮一一应下,才若有所思的踱回自己院中。 月上梢头,夜幕下星光寒凉,阵阵冷风穿梭于树梢的枝叶间,这让坐在竹楼顶上,背靠一棵极高的依傍竹楼的树的女孩儿愈发感到孤独。浓密的树叶遮挡住了她的身形,此刻,怕是任谁也想不到她在这儿,毕竟谁会相信这样一个“大病初愈”的姑娘,在不经过楼梯的情况下,爬上这三层的竹楼楼顶呢。派来跟她的小厮此时正趴在院中石桌旁陷入沉沉睡梦中,甚至还发出了呼声。 女孩儿双手环膝,在树梢的阴影中,身形看起来很削瘦,下巴垫在手背上,垂头沉默着,她不是在哭,也没有睡着,而是彷佛陷入一种沉思,完全拒绝他人的干扰的深思。她是悲伤的,脸上未消的泪痕与略显红肿的眼睛,任谁都能一眼看到她经历了怎样的难过。但同时,她也是倔强的,泪意初消的眼中眼神却不是脆弱的,她的倔强似是深入骨髓的,即使悲伤也是安静的,泪也是无声的。内心是坚定而强大,即使一时情绪失控,也不会伤感太久,无怨尤,只审己身。 女孩儿安安静静的蹲坐着,睫毛微敛,看起来像是在专注的盯着手中的紫藤,这是方才在院中摘下的。而她的思绪却飞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本名敖印,听名字也可猜出,她的身份不同寻常,因为敖姓,只为东海龙族所有,而她却并非东海敖氏亲族,却有此姓氏,其中必有一番世人所未知的缘故。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一个简易的清幽安静的小竹楼的房间里,这一点对她而言也不甚重要。她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冬日下午慵懒的阳光映在窗台上的影子,然后听到窗外清风穿过树枝发出的沙沙声响,静谧温暖的氛围让她有一刹那的安心,她醒过来了,她安全了。但是刻在灵魂深处的一个声音响起,“他呢,他在哪儿?”起身后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到他,看到他好好的,可是下一刻出现在楼梯口的少年,虽与那个人相貌相同,眉眼间却略显稚气,个性也更为轻松活泼,最关键的是,他不认得她。难道说,这个少年不是自己要找的人吗,真的是自己认错人了吗?可为何世间竟会有如此相似之人吗?真正的他,又在哪里?广袤山河,何处去寻觅他的踪影?敖印虽因这得而复失而感到一划那的绝望。但不过片刻便冷静下来了。眼下,还是应当在此地住下,再慢慢寻访,才是长久之计。即使少年不是自己要找的人,肯对一个陌生人毫无防备之心的出手相救并妥善安置,想必也是个心地善良、心性疏旷之人,倒不必担心会有什么麻烦。既已决定暂居,敖印想,还是应当先熟悉一下这个庄园,先从这个竹楼四周开始吧。敖印一个灵巧翻身,便从楼顶处踩在枝叶上,沿着面向山谷的那面墙壁一路下滑,下到十余丈时,看到山石壁上一个刻满了奇怪符号的石门,堪堪停在了石门前的突起上面。 江胤此刻正坐在书房中,一盏烛火,温暖而安心,他翻动着半月前新得的剑谱,觉得很踏实,以前只知剑为心中所痴,一生必要追寻剑法的最高境界,一剑在手,可行天下。此次抵不过长姐的劝,去往京城,但并不表示他对皇位有什么想法,那位天子应也不至于病重垂危,想来也不过是皇家人要保万无一失,他长自江湖,朝中亳无人脉势力,倒也不怕惹出无法收场的乱子。这几年间,总能找出个合适的继承人的。 夜很静,想着这些事,渐渐困顿起来,翻动书页的频率也变慢了。将剑谱收好,踱到屋外,想派人寻回“盯梢”的小厮问问情况,却发现外面吵嚷起来,还隐有举着火把的人影闪现,几个随行护卫的亲卫跑来,也顾不得行礼了,几步上前,“殿下,长公主让卑职来保护您的安危。西山土匪打到了庄上,此地不太安全,请您随我们转移,与长公主殿下会合。”江胤乍听闻有土匪来袭也很是吃惊,但立刻便镇定下来了,回屋取出配剑,对几个亲卫道:“我的武功足以自保,你们且先去保护长姐,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办,你们可沿途做下记号,稍后我再去寻你们。”说完,也不待几个亲卫反对,便施展轻功,几步跃过院墙,直奔竹楼而去。 江胤快步向前奔跑,他心知单凭几个小厮决护不住那位姑娘,此刻土匪来犯,虽未明情况,但定是极为凶险,需立刻带她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几步,脸上突然感到一阵湿冷,伸手一抹,江胤骤然一惊,脚下险些跌倒,手上是鲜红的血,正滴滴嗒嗒沿着他手掌向地面跌落。而他脸上并无痛感,手掌也未受伤,仰头望去,却被如此诡异的景象惊得一动不动。天空一片妖异猩红,不见日光,满天血雨洒下,云间漂浮着数十艘黑色战船,船身漆黑锃亮,印有银色神兽图腾,有白虎、朱雀、玄武,只无青龙图腾。船上皆是身披银甲手执长戟的战士,却是似雕塑般一动不动,显现出凝固了的汹涌杀意,似一旦解封,便可化身杀神,定要屠尽敌军,斩杀一切。 江胤怔在当场,此情此景似真似幻,像亲眼所见,又似一场梦魇。怔愣间却见周围四散逃走的仆役虽十分惊惧,却一心逃命,好似并没有注意到有此异象。江胤眨眼一瞧,眼前哪有什么血雨和战船,不过还是之前浓黑的夜色和不远处的火光和争斗的叫喊。 当下也不再迟疑,也不去思虑方才所见是不是真的,快速奔至竹楼,一脚踢开院门,却见之前安排“盯梢”的小厮竟在石桌前沉沉睡去,不禁气急,上前狠命摇晃了一阵,小厮才缓缓影来。江胤急道:“此时还能睡着,竟是不怕在睡梦中丢了命去。姑娘呢?”小厮忙告罪,道:“殿下,小的原是跟着姑娘的,可姑娘在花圃处抚弄了会儿紫藤,盯着姑娘的背影不知怎的就睡着了。”江胤气的来回转了两下,转身向楼内奔去,一边跑一边喊,“你快去寻几个人来帮忙,我先去里面找找。”小厮应下,快步跑出寻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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