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廷怔住了,随即很快的摇摇头,原本生人勿近的冷酷的脸上竟出现了几分孩子气的慌张,“不,不可能,那个人,明明不是她,她不可能死……”敖□□中一沉,竟真的与他有关。她之前发现了山窟和里面的游魂郁雪时,还注意到了镜中一直都是一个银面具遮面手拿紫玉笛的男人,郁雪告诉她紫玉笛是被凶手拿走的。她后来在救长公主时从其他当地人口中得知,拿着玉笛的土匪的老巢是不远处的西山,而这西山,在几百年前改过名字,之前,它叫峭山,正是郁雪的故事中黎廷的故乡。 而且,那西山,自几百年起便开始有土匪占据,不打劫平民,只针对皇商、朝贡者、进京亲王,一切与朝廷有关的人,一概扣留,并向皇室去信,信的内容不得而知,只知每次收到朝廷回复后,被扣押之人便被放出。只是下次,依旧如此。久而久之,但凡与朝廷有关的行路人都会避开此地。直到长公主与江胤的车队经过,引来了这许久未曾出动了的土匪。 传言中最为神秘的就是这帮土匪的头领了,据传世代皆着黑衣,佩一银色面具,从未见其摘下,也无人得知其真容。也有人怀疑,几百年的首领,是一个人,不,应该说是一个妖魔。 除了黎廷,敖印想不出第二个人了,她想自己的推测大致上应是正确的,可是其中的原委她不清楚,也想不通,两小无猜相处五年的小伙伴,究竟是什么原因可以对对方用如此残忍的手段致之死地。不过,黎廷现下彷佛没办法告诉她,因为他听到此事的反应,比她更为震惊。 他滑到了椅子下面,双手环抱双膝,头低垂,瞧不见他的表情,但看着他抖动的双肩,敖印知道,他在害怕。一个死讯,让这个脾气古怪行为怪异,除了与朝廷为敌,对其他人和事都不关心不在意的可怕的人,害怕了。这是多么惊悚,这一点甚至比他本人更令人难以置信。 敖印轻轻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俯下身,与他平视,眸光浅淡,温和的说,“我不知你们之间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你或许应该见她一面。”话音方落,黎廷立时抬眼看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却闪烁着微微的欣喜,就像个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那冷心肠的土匪头子形象已经完全崩塌了。 他没有说话,但敖印知道他愿意去,便召出宝剑,顺手将他拉上去,指尖光华流转间,两人就随着剑腾空而起,“嗖”一声飞了出去。 夜己渐尽,黎明初至,云间泄露出的些许光线,映在敖印脸上。空气很湿润,经过森林上空时,还能闻到青草与露水的味道,就像两人要去赴一场春日之约。但是,他们的目的地是一个极为隐秘的山窟,甚至他们要见的,也并不是人。 还是原来的那座山,原来的位置山窟的入口却找不到了。两人御剑上下寻找了好几遍,用手抠动了每一块有可能的岩石,但整座山严丝合缝,别说是原来的山窟,连一丝一毫的裂纹都没有。敖印一贯带着几分淡然的脸上终于现出了几分茫然和疑惑,一个山窟,连带里面的郁雪,统统不见了。 黎廷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失望有之,伤痛有之,还有一分无奈。敖印还想再探查一番,他却摆摆手,轻声说“不必再找了”嘴角勾起一个苦涩的笑,痴痴的望着远处,就像那里有他心心念念的人。敖印冷冷的语声传来:“你,喜欢她?”面上没有表情,好像只是随口一问。黎廷怔了一下,缓缓闭上眼,良久,才回了一声“是”。 这个答案,敖印并不意外。这世间,能穿透漫长时间的情感,唯有爱与恨。年少相遇,两小无猜,在最纯真的年华里相遇,产生一些情愫很正常,可就在一切都那么美好时,突生变故,一人神魂被强行抽离,死得凄惨,一人希望全部消失,活得痛苦。他们都到底经历了什么呢? 两人登上山顶,在山林间漫无目的走着,谁都没有说话。黎廷看起来更加的诡谲了,他原本就是个怪人,现在好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银面彻底弃之不用,任凭额上标记暴露于日光之下,即使撞上了几个庄园中出来寻人的小厮,这个土匪首领也想不起抓个人回去探听下情报什么的。他走的很稳,也无多余表情,却偏偏给敖印一种感觉,是一个人生命中的阳光终于完全消失的感觉。 他,可怜吗?敖印低下头来,自嘲一笑,嘴角心间都溢满了苦涩的味道。害死了自己喜欢的女孩儿很痛苦吧,无论出自什么原因,心里始终过不去,不然这人也不会变成和郁雪记忆中完全不同的人。相比于黎廷,自己似乎还是幸运的,至少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希望。可这希望却像是那镜中花水中月,纯是用来骗骗自己的。近乎是自欺欺人般的安慰,她也觉得不错,她不敢冷静下去思考,只要脑海中闪过一丝半点关于那人可能的下场,全身血液都像在倒流,心脏冷到麻木,她不得不摒除一切关于他的不好的想法,并及时用其他事来阻止自己的联想,就像之前一言不合就逗江胤,就像此刻…… “你之前说‘那个人不是她’,那个人是谁,被你杀了吗?”黎廷整个人就像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听到敖印骤然出声询问也没有反应,仍旧迈步往前走,就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敖印也不追问,跟着他继续向前走,直到到达这座山的山顶,他才停了下来。 他们寻了半日,此时已临近午时,但冬天的阳光无半丝温情,风也从四面肆虐而来,他二人站在一堆碎石间,衣袍被狂风吹得呼呼作响,却无半分瑟缩之态。黎廷终是开口了,声线不再低沉阴森,飘渺的彷佛一开口便能被风吹散,“那里”,他伸出一臂指向距山脚极近的她与江胤都暂住过的那个庄园,接着道,“那里在七百年前不过是片荒地,连个人烟都没有,在那儿,我生平第一次结阵,杀了一个人,那叫诛魂阵,即诛仙之魂。” 敖印一愣,心道诛魂阵,莫非便是害的郁雪神魂抽离,幽禁山窟七百年的那个阵。不待反问,黎廷却是笑了,他的眼角微红,笑的有一丝狼狈,“那个人是她,不久后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不敢相信罢了。”区区五年而己,一起游山玩水而己,值的七百年耿耿于怀吗?他手下的人命只多不少,加上一个郁雪又能多多少罪孽呢?这些问题无法回答,如果有人问黎廷,他也说不出的,情之一字,最是难解,若真能道出个谁是谁非,孰轻孰重,便也配不上一个情字了。 无论是什么阴差阳错使黎廷错杀郁雪,现在最令人疑惑的是,那个山窟去哪儿了,郁雪又去哪儿了呢。敖印问那个微仰着头,一声不吭的男人,“方才你让我别再找了又是什么意思呢,好不容易得知她的消息,你不想见她?”出乎意料的是,黎廷这次却答的异常痛快。 “想,想的都快要死掉了。但她若不愿见我,那也罢了,她跟命,总不能都不要了。” 他的眼中一片空寂,像熄灭了星火的夜空,幽深却无半点光亮。他步入一丛灌木之后,敖印急忙跟上,看他正立在一株松树前,轻声呢喃,“我一直都想再见她一面啊。”这样的一个人,本该是令人同情的,错杀所爱,亲手将心中最珍贵的部分击碎,当是最痛苦的记忆了吧。敖印的脸色却陡然变冷,手掌一翻,一把长剑即握在手中,迅疾无比的刺向他,剑芒直抵其眉心。这人却并不惊慌,脸上相貌瞬时变化了,只余额上印记不变,那是一张陌生的脸,长眉星目,倒是清秀干净,只那眉眼间的浅浅笑意却令人心生寒意。 他用指尖轻轻拂开抵在眉心处的长剑,笑盈盈的望着敖印,一派和善的说,“怎的,发现我不是他了,就这样生气吗?”敖印收回长剑,眼中无波的望着他,冷声道,“诛魂阵我也有所耳闻,此阵灭魂,即魂飞魄散,若黎廷当真用此阵害死了郁雪,必知绝无再见之理,怎会说一直想见她的话,你演的虽像,却自相矛盾了。” 那人倒也不恼,依然一副亲切和善的面孔,笑笑说:“倒是在下疏忽了,可这戏虽假情却真,姑娘怎知在下便没有思念之人呢?”他拂掉袍袖上被风刮来的落叶,接着道:“姑娘若想他二人后来发生的事,倒不如问在下,定为姑娘答疑解惑。”此人来历不明,神秘莫测,现下郁雪和真正的黎廷又不知在何处,实在不宜与眼前这人冲突。敖印便也换掉一脸防备之色,勾唇一笑道,“好,那便洗耳恭听阁下所言了。” 这人倒也爽快,随意拣块石头坐了,眺望着远处,幽幽道:“那个叫郁雪的小仙不愿见的人当然不是黎廷,而是我。”敖印眉梢一动,追问道:“为何?”这人缓缓笑了,反现出一股清风明月般的疏朗,倒是与江胤有几分相似。他接着道:“莫要着急,我说过,你想要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她不想见我,隐去形迹,是因为怕我,但人确实是黎廷所杀。” 敖印不解,道:“你既称知晓关于他二人之事,那我问你,好端端的,他为何要杀自己真心喜欢之人?”听到这句话,那人冷笑一声,脸上的春风和煦尽皆被一层严霜所取代,道“真心喜欢?伤害真心喜欢之人,难道不比其他人更方便一点吗?我不过是制造了一个幻象,让他看到郁雪找到了他,在他欢喜之时,突然出手害死他仅存的族人。他倒是谨慎,识破了那个是假的郁雪,冲破了幻境,可是出来后却心神大乱,在回去的途中撞见了真的郁雪,竟是没有认出,只以为是假的欲害他之人。半分未犹豫便设下诛魂阵,灭其神魂,若非那郁雪有神器紫玉相护,怕是在神魂离体的一刻就灰飞烟灭了。这就是他的‘真心喜欢’,认不出来倒也罢了,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她,他都应仔细想想,而不是如此果决的痛下杀手,‘真心’二字用在如他一般的人身上,真是可笑。”他似是想起了什么令他不愉快之事,也不欲多说了,起身道:“姑娘,他在方才的灌木丛处,他走到那儿时我将他化作了一株青松,不消片刻便会恢复,在下告辞。”说完,便一挥不知从哪儿拿出的折扇,瞬时便不见了。 敖印不想管这个突然冒出的怪人去哪儿了,赶紧跑去瞧那株青松。果然,那个奇怪的家伙没有说谎,黎廷果然恢复了原状。他缓缓睁开眼后,立时向前冲去,却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腿重重的撞上了地上尖锐的岩石,将衣服都扎透了。敖印瞧见他衣服破洞处洇湿的一小块,知道那是血,不过是黑衣显现不出罢了。见他爬起来还要走,不觉叹口气道:“别追了,他已经走了。”话落,便扭过头,不愿再看他狼狈的样子。 黎廷坐在地上,袍袖上沾着沙尘,身上带着血迹,眼神空茫地望着地上的碎石,伸手轻抚,手掌也被划出数条伤痕,他并没有在意,只是喃喃道:“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子的?”他的眼中终于有了情绪,那是自郁雪身死之后积攒至今的情绪,那是忍了七百年委屈,铺天盖地的委屈。敖印没有回头,也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到他那被风吹得一抖一抖的却透出无限悲怆的声音:“明明之前一切都好好的,我都要回家告诉二叔我有喜欢的人了,我想娶她了,可是为什么我二叔一家会惨死,为什么我想娶的人会死在我手里……”他的语声哽咽,终是哭了,大颗大颗的泪落在地上,他本不该哭的,他是他们一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了,他是冷酷冷情对待任何人都无一丝温和的人,他本以为七百年的时光可以淡化伤痛,可是今日伤疤被强行揭起,过往被翻开,还是那么痛,痛到鲜血淋漓。 敖印自始至终也没有回头,她身后坐在地上痛哭不顾惜半分形象的人,不在是一个她之前以为的冷情之人,他只是一个太久未倾诉过悲伤的伤心人,是郁雪心中的那个心地柔软的男孩儿。她不知道此刻要不要回头,告诉他:“其实郁雪从未怪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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