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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采场红砖楼,方木根在方鸣谦的性格里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随着他年龄增长,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在他心里长得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与外公外婆分离后的岁月,方木根夫妇疏离而冷漠,让方鸣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怀疑自己是一个残次品,总有这样那样的天生缺陷。永不满足的方木根从未给他带来一丝欢乐,只是接二连三翻新花样,用各种手段折磨和羞辱方鸣谦,方鸣谦的自尊在方木根百般谩骂和拳脚相加下一次次崩溃,而李秀兰只是一个负责基本饮食起居的影子,远远地在一边观望,她从未理解过方鸣谦内心的喜怒哀乐。方鸣谦记得有一次,他鼓起勇气敞开心扉,扑向李秀兰的怀抱,想要寻求一点温暖和安慰,然而李秀兰下意识一闪身,避开他点着他脑门说:“你去找高燕玩,别来烦我。”

上学后,方鸣谦成功从红砖楼逃回工人村,然而他性格里的某种部分,已经发生了无法逆转的改变,从四岁那个无法无天的皮大王,变成了面前这个郁郁寡欢、满心焦虑的小大人。他怀疑一切,认定自己本身一无是处,毫无价值,只有通过取得种种成绩和荣誉,才能证明自己。黄老师这一次的暗示和要求让方鸣谦格外焦虑不安,他觉得一旦失去学习委员和三好学生头衔,自己将被打回原形——路边摊上打折处理的残次品。

为了证明这一点,下午上课时,方鸣谦通过开小差,用一笔糊涂账来举例证明。

首先冒出脑海的,是小学报名第一天的情景。

方鸣谦记得自己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无聊地玩着自己发明的一种游戏,数灰尘。太阳光穿过木板门上的缝隙照进教室,变成一束束扁平的光带,照得课桌上明暗交错,每一条光带里,都有很多细小的灰尘上下飞舞。方鸣谦伸出手抓了一把空气,握着拳头翻转过来慢慢摊开,睁大眼睛数着从拳头里跑出来的灰尘。玩到第三次时,一个女生走过来问:“你边上有人坐吗?”

方鸣谦摇摇头,女生坐下来看着方鸣谦皱皱鼻子问:“你在干嘛?”

“我在抓灰尘,”方鸣谦指着眼前的光线说,“这里头有很多灰尘。”

他看了女生一眼:“你的脸怎么了?被火烫了?”

女生拨下额前的头发,挡住半边脸说:“这是胎记,我生下来就有。它陪我一起长大的,今年也七岁了。”

她看着方鸣谦小心翼翼地打开拳头,果然有很多灰尘从张开的手掌里飞出来,女生笑笑说:“我也来玩。”

她学方鸣谦的样,伸出手去抓那些光线里的灰尘。

“你叫什么?我叫秦婉璐。”女生说,她打开拳头的速度太快,顷刻之间灰尘都从手掌里跑光了。

“我叫方鸣谦,”他慢慢打开拳头,“你打开的要慢一点,这样它们才不会乱飞。”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玩着数灰尘游戏,玩了很久,黄老师才走上讲台,开始自我介绍,宣读班级纪律,到最后念着名单分座位。秦婉璐分在第一排,和吴永强当了同桌。方鸣谦分在最后一排,和一个叫张芬秀的女生当同桌。

同桌张芬秀举止古怪,上课时会莫名发笑,下课时对方鸣谦的各种文具充满好奇。她伸手拿过方鸣谦的水果橡皮擦,放在鼻子下闻来闻去,忽然咬掉一角,在嘴里嚼了嚼又吐出来说:“只有香味没有甜味。”

方鸣谦不爱搭理这个言行举止古怪的同桌,他觉得世道不公,为什么自己会和张芬秀当同桌,而吴永强居然和秦婉璐同桌。开学没多久,张芬秀就被查出有脑膜炎,回家休学疗养,李锡生听闻此事后十分紧张,特地带方鸣谦去医院检查,唯恐他被传染,得了脑膜炎影响传说中的智商。张芬秀病休后,黄老师换了一个采场的大个子留级生,宋建军来当方鸣谦的同桌。

宋建军每次上学都滚着铁环而来,他在校门口把铁环斜挂在胸前通过检查,进了教室,宋建军就号称自己是哪吒三太子,胸口的铁环是乾坤圈,方鸣谦问他的混天绫和风火轮在哪里,宋建平就把乾坤圈对着方鸣谦打过来哈哈大笑。宋建军的乐趣是抢方鸣谦文具,从铅笔、橡皮到自动笔芯,无一放过。他有一支0.5笔芯的自动笔,方鸣谦的笔芯是0.7,宋建军不管不顾,从他铅笔芯盒里抽出一大把笔芯,装进自动笔一按,细细的0.7笔芯滑落在地摔成几段,宋建军大声抱怨:“你下次买点0.5的来。”

一盒笔芯被宋建军浪费完,他抢过方鸣谦的铅笔芯盒做了一个玩具,一根橡皮筋绑着盒盖立起来,盒盖里装满粉笔灰,对着方鸣谦松开,盒盖砰一声弹出,粉笔灰喷得方鸣谦一头一脸,两人吸入阵阵粉笔灰后开始大声咳嗽。宋建军常拿方鸣谦寻开心,两人就干了几架,瘦弱干瘪的方鸣谦很快被打翻在地,宋建军有娴熟的摔跤技巧,那是工人村小鬼的弱项。来自采场的宋建军精于此道,他们放学后闲来无事,在天天采场灯光球场练习摔跤,上学就拿班上同学练手,方鸣谦被他摔了十几次,浑身沾满灰尘,他忍无可忍去黄老师那里告状,黄老师对此反应有些冷漠:“你打不过他,就不要惹他嘛。”

当然,这些都是他当上学习委员之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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