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鸣谦的担心纯属多余,大半个寒假,方木根只在大年三十那天出现一次,和全家人一起坐在圆桌前吃年夜饭。发财梦遭到铁拳无情重击后,方木根整个人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从西装革履意气风发的潇洒小开,变成了披一件军大衣,眼神涣散不修边幅的潦倒矿工。
从李锡生和沈勤囡的闲聊里,方鸣谦断断续续掌握了方木根的近况,采场的领导们宽宏大量,虽然常有职工去告黑状,但在方木根的老乡兼长辈,场长罗志平的帮忙下,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接受了方木根回老家治病的托辞,对这一个半月不闻不问,以病假取代旷工。矿里职工们担心的保卫科收缴电器也没有发生,回家十多天后,方李两家的日子逐渐平静,大家都回到了正常轨道,唯独方木根一蹶不振。
方木根不来突然袭击,方鸣谦又担心起这个爸爸来,在观看射雕英雄传之余,他在下午抽空跑去红砖楼打探情况,客厅里方木根和毛有志两个难兄难弟再度聚首,两人依旧用板凳架着腿,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抽烟,把客厅熏得乌烟瘴气,毛有志也明显落魄了许多,脸上偶尔还有青色瘀伤,像是欠下赌债,遭到债主追讨留下的痕迹。
方鸣谦躲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聊天内容,没有第三方在场,他们就用普通话闲聊,谈话内容主要指向两个方面。方鸣谦竖起耳朵听。
“老毛,我真没想到,我被自己弟弟害成这个样子。”
“哎,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不会错啊,那晓得水根胆子这么大。”
“他要是早点告诉我,我也不至于被抓进去一个多月遭罪,差点工作都弄丢。”
“这种事当然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告诉你,你万一去举报呢?他也怕你划清界限,戴罪立功的呀。”
“噢,那这样害我,他就心安理得了?真是……”
“水根现在到底结案没有?大概要蹲多久号子?”
“我妹夫说,可能还要再过半年才判,其他几个人还没审清。”
“那大概会判多久?”
“起码十年,上头说这个是团伙窝案,在全国范围内性质都算特别严重,要重判。”
“那我看你也没捞到什么好处。”
“还好我没捞到什么好处,要不然,我这回也要完蛋。”
两人阵阵唏嘘,为方水根感到不值,回忆当初的短暂辉煌,又对眼前的一切表示失望,从左右逢源的红人,沦落成遭人笑话的销赃从犯,这对方木根的精神打击尤其巨大。方鸣谦正听得起劲时,一只手从身后伸来狠狠拧住他的耳朵,方鸣谦回头看去,李秀兰对他怒目而视,他比出一个嘘的手势。两人先咳嗽了几声才走去客厅,见到两人进来,方木根和毛有志这才重新启用广丰话聊天,过一会就把在边上闲晃的方鸣谦赶出房间,要他回工人村。
方木根回来上班后,方鸣谦经常在下午流窜到红砖楼,方木根上班去了,李秀兰无精打采,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遭了这次变故的李秀兰,如今也变得朴素低调起来,她收起了金项链和羊毛西装,每天穿一身洗褪色的蓝色工作服上班下班,方鸣谦对母亲打毛衣这个爱好感到阵阵狐疑,他从未见过李秀兰的成品,不要说毛衣,就连最简单的围巾、用线最少的手套也没有见过一双。在父母双双上班的下午,方鸣谦悄悄用钥匙打开房门,在写字台抽屉里发现了李秀兰的小秘密,她把几天前,方鸣谦看见那件即将完工的绿色开司米毛衣,重新拆成了几团毛线球,堆在抽屉里,如一堆绿色大蚕茧。
方鸣谦愣了一会,忽然可怜起李秀兰来,他想象出毛有志和方木根坐在一边,时而用家乡话大声聊天,时而唉声叹气怨天尤人,一根接一根抽烟,李秀兰坐在一边,把毛线打了又拆,拆了又打的百无聊赖场景。
原来我妈就是这样打发时间,方鸣谦想,比我做作业还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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