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木根永远记得那一天,他正在开卷扬机,班长李红旗从铁楼梯咚咚咚跑上来对他说:“木根,外面有人找你,你去一下。”
“我还在开机器呢,”方木根操纵着把手,把吊笼上升的速度放慢,“谁找我?”
“你去一下,我来帮你开,”李红旗接过操纵杆,“快去快去。”
方木根站起来,把操作台的座位让给班长,指着面前的工作记录单:“你记得帮我填一下,顺序别搞乱。”
方木根走下楼梯,卷扬机操作台位于二号竖井高处,要走七八条铁楼梯才能下来,方木根觉得这事有点怪,班长来帮自己开卷扬机。
他走到院子里,保卫科的余老头披着一件军大衣,身后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方木根心里一惊,又镇定下来,走上去问:“余队长你找我?有事?”
余老头斜着看了方木根一眼:“不是我找你,是后面这两个同志找你。”
两个身形高大的警察走上来:“你就是方木根?”
方木根点点头。
其中那个脸黑一点的警察摸出一副亮闪闪的手铐:“我们是铁路警察,你跟我们走一趟。”
方木根还没反应过来,白脸警察拽住他左臂,往前一拉,黑脸警察上来使了个压铐,举起手铐对着方木根手腕敲下去,半月形锁梁吱一声划了一整圈,在惯性下咔哒一声合上,黑脸警察用手一捏,铐环吱吱收紧了四个卡位,方木根觉得手腕有点痛起来了。
“我犯了什么事?”方木根抗议,“你们凭什么抓我?”
余老头嘿嘿一笑,暗示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弟弟搞的那些,冰箱彩电哪里来的?”
方木根另一只手也被上了拷:“我弟弟从外面倒回来的,有什么问题?”
“有非常严重的问题,”两个警察一推方木根,把他往院子外推,“跟我们回去好好调查。”
二号竖井门口,电机车轨道旁的下井工人休息室里,几个上晚班的风钻工人,浑身落满矿尘,满脸乌黑探出头,打开安全帽上的矿灯,好奇地照着方木根被三个人押着经过。
方木根不知是抬头好,还是低头好,为了减少被熟人认出的机会,他还是低了头。三个人推着方木根,走去马路对面,一辆盖上车棚的绿色北京吉普没有熄火,在路边等着他们。
余队长坐上副驾驶,两个铁路警察把方木根推进后排,一左一右把方木根夹在中间,从他们呼出的气里方木根闻出,这几个人晚上都喝了白酒。
“余队长,”方木根知道事情不妙,两个警察一左一右铁塔一样坐在自己身边,“我弟弟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你弟弟出了什么事?”余老头还是嘿嘿一笑,“方木根啊方木根,大家都是矿里人,为了给你留点脸面,我们特意等到这个时候来找你,怎么,你还想装傻?”
“我装什么傻?”方木根囔起来,手铐压得很紧,扇齿压在骨头上又冷又痛,“我真不知道。”
“你跟这两位同志说,不要跟我解释,”余队长回过头,给两个警察一人发了一根烟问,“手续要怎么办?”
听到手续两个字,方木根一个哆嗦:“余队长,我真不知道我弟弟犯了什么事,你知道你告诉我啊,这半夜三更的来抓人,总得说清楚吧。”
“会说清楚的,”黑脸警察点起了烟,“你别着急,有的是时间给你说清楚。”
方木根浑身发冷,他想起了选厂的粉碎车间,流水线传输带上,一摊摊矿石慢慢朝着黑洞洞的入口移动,一台巨大无情的机器张开嘴,冷漠生硬地等待这些原料落下,饶是怎样顽固不化的矿石,只要进了机器,在那一堆精心设计出的铜墙铁壁和铁锤轮番敲击之下,从机器那头出来时,都变成一滩齑粉。
北京吉普开进保卫科院子,方木根被押进了保卫科,警察打开一只手铐,把方木根拷在了窗棂上。接着他们就去了隔壁,没有人理睬方木根,他只听见隔壁嗡嗡的说话声,一个年轻的保卫科干事披着军大衣,漠然地在桌上写着材料,偶尔在卡壳的间隙才瞟一眼方木根,方木根面对窗棂站着,外面是黑漆漆的山坡,水根到底犯了什么事?方木根心里浮出各种猜测,投机倒把这个罪名大大地从黑暗里飘出来。
沉重的皮鞋声响起,两个铁路警察走进屋子,打开窗棂上的手铐,又拷上方木根右手,把他推出屋子,这一回院子里发动的是一辆桑塔纳警车,车内亮着黄色小灯,黑脸警察问白脸警察:“你开还是我开?”
“你开上半夜吧,”白脸警察说,“我开下半夜。”
余队长跟出来:“这么晚了,要不住一个晚上?明天再走?”
黑脸警察摇摇头:“上头有任务,越快到案越好。”
方木根坐进了桑塔纳,他们把后面两扇车门锁死,开出了保卫科,开过了还在改建的文化宫,开出了跃进门,开上后马路,开过汽车站,汽车颠簸起来,开上了臭名昭著的那条黄土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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