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阮阿蘅被裴府婢女唤醒。她一边梳洗,一边心事重重。 裴准答应了她提出的交易,这段时间她应能保自己性命无虞。只是无法及时通知父兄,害他们要白白担心一阵子。接下来,她须得打起精神,适应裴府夫人这个新的身份。 等婢女引阮阿蘅来到濯缨榭时,裴准已经在那里了。 濯缨榭坐落在裴府后院的池塘西南侧,四面环水,与岸边有回廊相连。夏日来此赏荷,景致应当再好不过,可惜现下初春,冰雪尚未消融,覆着一层薄冰的水面上只稀疏立着些许黑褐色枯枝。为了取暖,水榭四周都挂了绒毡。 裴准披了一件水色连珠暗纹的袍子,发髻束得干净整洁,正坐在暖炉边专心致志地低头碾茶,似乎并没有要搭理阮阿蘅的意思。阮阿蘅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在一旁看着。 虽说开元天宝年间,喝茶的风气就从宫廷流传到了民间,但民间熬出来的茶味道混杂,不堪细品。茶神陆竟陵提倡的煎茶之法因茶味纯粹浓郁而迅速风靡,不过程序繁复、极需耐心,只有在高官贵族家里才能看到,阮阿蘅此前也未曾亲眼见识过。 不过片刻,裴准已将茶碾好,又把茶末扫进茶罗子里细细筛了一遍,动作迅捷熟练,竟无一点洒出。阮阿蘅这才注意到他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右手虎口和食指第二指节生了茧,这是一只惯用剑的手。 “怎么这么久才到?”裴准突然发问,语气平淡。他没有抬头,手上筛茶动作也不见停。 “回裴相公,阿蘅对府中尚不熟悉,因此梳洗耽搁了些时辰。”阮阿蘅敛衽垂首,回答不卑不亢。 裴准把茶罗子放下,将筛好的茶粉收进一个银罐子里,换了一个舒适些的坐姿,抬头打量身着缃色裙袄的阮阿蘅,比之昨日花钗翟衣的隆重打扮,更显出少女的清新娇俏。 “裴相公?怎么,昨夜言之凿凿说要助我脱困,今日却还一点长进都没有吗?”裴准明明是笑着,却又好似不带任何情绪。 听他提到昨夜,阮阿蘅不禁心头一颤。 “是,裴……清和。”阮阿蘅小心翼翼地观察裴准,不知是否是错觉,他的笑意似乎更浓了些。 “阿蘅如此聪慧,可知我为何让你过来?”裴准随手取过矮几上的一块方帕,边擦手边问道。 “清和……一早就起来制茶,想必是要教我陆竟陵的煎茶之法。”阮阿蘅猜测道。 “可惜你来得迟了,去柴房找惠娘学烧水吧。”说罢,裴准拿起装了茶粉的银罐子递给阮阿蘅。 阮阿蘅虽明知裴准是故意捉弄,却也无可奈何。她双手接过银罐子,再次向裴准行礼,“阿蘅告退。” “嗯。水烧好了就送到致远堂来,今日有贵客上门。”裴准道。 致远堂是裴府的中堂,位于濯缨榭的东南方。阮阿蘅拎着惠娘帮忙煎好的茶来到致远堂,守在门口的景云接过她手中陶釜,告诉她贵客已至,请她在门外稍候。 约莫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吱呀”一声,门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婢女,说主人请夫人入内。阮阿蘅提起陶釜走进去,门又马上被关上了。 裴准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石青衣衫,招手示意她过去。与他相对而坐的是一个宦官打扮的中年男子,看样子年纪在三十五岁上下,微胖,面容十分白净,应该就是裴准口中的贵客了。 裴准将陶釜接过,又点头示意阮阿蘅在他身旁坐下。 “这位就是裴夫人?夫人真乃绮年玉貌、蕙质兰心,若是老奴还未进宫,见到夫人恐怕都要动心了。”宦官开口说道。 “王公公着实抬举。荆妻不过蒲柳之姿,哪里能入得公公法眼?”裴准一面笑着说话,一面往茶盏里分茶。 阮阿蘅似乎一下子懂了,为什么裴准脸上总是挂着一幅笑容。 “阿蘅,这位是东宫来的王守澄王公公。”裴准的声线变得十分温柔。 阮阿蘅向王守澄行礼问好后,便不自觉地被裴准分茶的手法吸引了。只见他将釜中煎茶分酌入盏,动如行云流水,每一稍顿,便是一盏浮沫薄厚均匀的茶汤,淡绿色的茶沫飘在邢窑白盏中,显得瓷白更胜霜雪。 “王公公请。”裴准说道。 “早闻裴相公分茶技艺超绝,京中无人能比,今日一见,方知传言竟是过谦了。”王守澄啧啧赞叹,托起一盏茶仔细端详起来,并不饮下。 裴准不动声色地将茶盏举到唇边抿了一口。“不过雕虫小技。公公如若不弃,可常来府中,准当敬备香茗以待贵客。” 王守澄见状,仰头将盏中茶汤一饮而尽,“哈哈哈,老奴粗人一个,只晓得茶好喝就要多喝,裴相公可勿见笑。只是,唉……”王守澄的眉头皱起,瞬间换成一副伤心模样。 “公公可有什么烦心事?”裴准放下茶盏,问道。 王守澄欲言又止,一双三角眼直直觑向阮阿蘅。 “阿蘅既已嫁与我为妻,便是裴家人,公公但说无妨。”说着,裴准握住了阮阿蘅的手。 阮阿蘅是第一次被别的男人这样握住手,下意识想要抽脱,谁知刚刚要动,束缚的力道马上收紧了,裴准几乎微不可察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她只好乖乖任由自己的手被裴准宽大温暖的掌心包覆着。 王守澄在一旁把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既然裴相公如此坦诚,那老奴就直说了。相公在外领兵日久,对宫内事有所不知。陛下卧床养疾以来,皆是太子殿下在御前侍奉汤药。殿下纯孝,常恨不能以己身代陛下患疾,每每往中和殿侍疾回来,总免不了以泪洗面。唉,老奴见殿下如此孝心,也是暗自神伤。” 说到此处,王守澄竟硬生生挤出了几滴眼泪。 “谁知吐突承璀那老贼,竟趁殿下回转东宫之际向陛下进谗言离间骨肉,致使陛下与殿下父子疏远。”王守澄啐了一口,咬牙切齿地说,“老贼仗着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的身份,在宫中专横跋扈日久,平日里咱们底下受尽欺凌也就罢了,谁料他竟胆敢欺瞒主上!” 王守澄越是说越带了哭腔,说到最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老奴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裴准默默推了一盏茶到王守澄面前。“公公一片忠心,天地可鉴。不过准如今已是自身难保,恐怕公公要失望而归了。” 王守澄放下空茶盏,用袖子抹了抹嘴角,恢复了平常的谄媚模样,“裴相公乃本朝首功之臣,若遭陷害,莫说老奴,天下人都会为相公不平。现有奸佞小人蒙蔽圣听,正是需要相公这样的明相辅佐之际啊!为贺相公新婚,明日申时贵妃在承香殿设宴,命老奴务必要请相公与夫人到场。” “如此,烦请公公回禀贵妃,准不敢不供驱使。”裴准笑道。 “主上之命已经带到,老奴也不便多加叨扰,就此告辞了。”说着,王守澄起身,向裴准躬身施礼。 裴准还了一礼,对阮阿蘅说,“你与景云一同去送公公。” 阮阿蘅颔首,与王守澄出了房门。 望着他们的身影穿过前厅,裴准复又坐下,“出来吧”。 只见雕着牡丹孔雀的紫檀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二十出头的玄衣男子,生得英朗轩昂、气质不凡,只是有裴准在一边衬着,难免被压了一头。他掀起衣摆,坐到裴准右手旁,有意避开了先前王守澄所坐位置。 “清和兄真乃料事如神,你怎么知道王守澄今日一定会来?”他边说话边拿了一盏茶往嘴边送。 “今上病笃已久,对太子之属尚有犹疑。况且陛下生平最忌惮阉竖,这几日御前接连有宦官无故被诛。不论为背后主人或为自己,王守澄早该坐不住了。”裴准看着身旁的玄衣男子,不禁露出与适才截然不同的舒展笑容。 “这王守澄就是话太多,清和兄煎的好茶都凉了。”玄衣男子皱着眉头,咕咚咕咚把凉了的茶全咽了下去。 “你什么时候少喝过我的茶了,还在乎这点?”裴准抬手弹了一下玄衣男子的额头。 “嘶……我韦淳在世上二十二年,最见不得暴殄天物,更何况这可是清和兄的茶,人间能得几回尝?”韦淳揉着前额,把盏中剩下的茶也一口气都吞了。 “知道了,下次多给你备些茶。不过这回的茶非我所煎。”裴准道。 “那是……兄嫂?”韦淳有些讶异地看向裴准。 裴准笑而不语。 “兄嫂年纪轻轻,真是深藏不露。说来昨夜那个障车的王三着实好笑,若他果真出身太原王氏,王涯老头必定早就气昏过去了,哈哈哈。不过他倒也机灵,这会儿应该已经把清和兄娶了阮明府千金的消息传遍长安城了吧……” 韦淳聊起天来,话并不比王守澄的少。 “喀嚓……喀嚓……”裴准的视线穿过栅格,是堂前老槐光秃秃的树枝被风吹过发出的声响。 长安城,起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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