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里出了人命,坊丁迅速关闭了东南西北四个坊门。 先前扫兴离去的嫖客们不得出坊,只好又悻悻返回,聚在容奴家妓馆门前看热闹。此时消息传到了中曲和南曲,不断有人朝这里走来,很快,坠楼男尸四周的空地上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 不出半盏茶的工夫,京兆府的衙役和仵作也赶到了。京畿要地,命案都是跨过县署,直接上报京兆府的。 京兆府的人动作迅速,在确认了死者身份之后,马上将容奴家的娘子和嫖客们都驱赶到妓馆内封锁起来,开始逐一询问盘查。 这时一个衙役却反向而行。“让开让开。”他不耐烦地拨开一道狭缝,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坐到一旁的石阶上休息。 此人一向投机取巧,做事的时候总会找机会偷懒。京兆府的司户是他的远方表亲,看在司户的面子上,他的顶头上司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平时在衙门里面逞威斗狠,同僚一句话也不敢多言。不巧今日当值竟摊上命案,真是晦气,难怪前几日赌钱总是输。 想到这里,那衙役狠狠地啐了一口。 外面风和日丽,乱花迷眼。他不禁犯起春困来,伸了个懒腰,眼皮也渐渐耷拉下去。 “这位长官……” 冷不丁地,一个男子的声音传来,惊扰了他的白日清梦。 衙役正要暴起骂人,那男子将一块腰佩递到他面前。他定睛一看,一个激灵,吓得面目苍白,睡意全无。 这块鎏金腰佩工艺精细得罕见,一眼便知不是民间之物。繁复的凤鸟纹饰中间,一个“裴”字在日光照耀下熠熠生辉。 那衙役赶紧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连说话都变得不利索了。 “裴、裴相……” 未等他叫出声,裴准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准将腰佩收回怀中,低声问道,“死者是何人?” “回禀裴相……公子”,那衙役最擅察言观色,他知晓裴准不欲暴露身份,转而改口,“死者名唤许敬文,四十三岁,河南道滑州人,是今年进京应试的举子。” 死者竟是个举子。如今进士科考试在即,许敬文偏偏在此时坠楼身亡,十分蹊跷。 裴准心下起疑,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道,“裴某对侦刑断狱颇有兴趣,长官可否替我们引荐入内?” 一桩再普通不过的坠楼案,竟惹得当朝宰相亲自过问。衙役哪会想到此人的死亡时间、身份与即将举行的进士科考试之间有如此多的关节,只当是宰相有爱管闲事的怪癖。 他忙不迭地点头哈腰道,“不敢不敢。裴公子有命,小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小人还望公子多多提携。” “京兆府能有如长官这般人才,何愁办案不利、京畿不宁。”裴准微笑,淡淡说道。 “是,是!小人多谢公子。公子请随我来。”那衙役听不出裴准的弦外之音,只当他这是答应提拔自己,高兴得恨不能当场给裴准跪下。 衙役自觉借了裴准的势,驱赶人群的时候愈发嚣张。这时人群骚乱,有个人想趁乱从围观的众人中间挤出去,不料他的一举一动早已尽收裴准眼中。 “阿越。”裴准喊道。他的音色清润,但又不容抗拒。 那人闻言一顿,回首转身。 一个甫及弱冠的青年男子,眉眼神态与裴准有六七分相似,亦是龙章凤姿,天质风雅。 裴准快步朝他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臂道,“此处非是说话之地,随我进去。” 阮阿蘅则紧紧跟在裴准身旁,三人几乎是携手进了容奴家妓馆。 引路的衙役注意到他们之间亲昵的关系,心下不禁惊呼,当今宰相竟好男风。他转念一想,若是被人发现自己窥得宰相许多秘密,叫裴准知道了,别说升官发财,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都保不住。 想到这里,他又转头四顾,忸怩作态起来,落在旁人眼中非常滑稽可笑。 衙役毕恭毕敬地将裴准三人请进妓馆,又去报告了他们的长官。长官听到裴相亲自前来过问此案,亦是战战兢兢,立马安排人手为裴准三人辟了一间空房,还遣这个衙役跟在裴准身边传话。 裴准让他出去关紧房门,守在门外。 妓馆的房间里飘荡着女子脂粉的香气,软床纱帐,一片旖旎。 房内三人却各怀心思,同处这样暧昧的氛围中,都多少有些尴尬。沉默片刻,裴准率先开口。 “阿越,你不在家中照顾母亲,跑到长安来做什么?” 裴越坐在裴准对面,他直视裴准的眼睛,缓缓说道,“母亲自有族中照料。我已经加冠取字,兄长该称呼我为谦和。” “你才二十岁,不该这么早涉足官场。”裴准道。 “兄长十八岁时已经进士及第,比起兄长,我尚晚了两年。”裴越的目光中透着一股独属于年轻人的张扬意气。 “你更不该瞒着我,擅自进京应试。”裴准皱眉道。 “兄长不是也没有通知家中,就擅自娶妻了吗?”裴越反唇相讥,寸步不让。 裴准微眯起眼,仔细打量起这个与自己非常相像的胞弟。 裴准十八岁赴京赶考,一举中第,那时裴越只有十二岁,身高刚过他的一半。就在那一年,他们的父亲去世,裴准解任回乡丁忧三年。等他再次离家时,裴越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鲜衣少年。 在家时裴越十分尊敬兄长,父亲去世后则长兄如父,对裴准的吩咐更是未曾忤逆半句。后来宦海沉浮五载,裴准从最初一介小小的校书郎坐到了如今的高不可攀的位置上,裴越也从一个少年脱胎换骨,长成了一名英姿俊朗的世家公子。 这些年来,裴准曾在朝堂面折廷争,曾在沙场横刀秣马,可面对自己的亲生兄弟,他一时间反倒不知应当如何相处。 眼见他们二人剑拔弩张、相持不下,阮阿蘅出声打破了僵局。“谦和,你这么做是想证明自己的才能,你不愿埋没在清和的声名之下,是吗?” 裴越这才注意起坐在裴准身边的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方才以为阮阿蘅只是跟在裴准身边的侍从,未作多想。现在看来,能够坐在裴准身边的,定然不会是什么侍者奴仆。 “阿蘅是我的新婚妻子,也就是你的嫂嫂。”裴准想起还未向裴越介绍阮阿蘅,于是对他说道。 “嫂嫂。”虽然刚刚还对裴准擅自娶妻的事情心有不忿,裴越仍旧规规矩矩地向阮阿蘅躬身见礼。他复又抬起头,脸上也恢复成原先的傲然神情。“嫂嫂所言不差,所有人都只知我有个官拜宰相的兄长。所以我要只靠自己来考取功名,证明我并不比兄长差。” “谦和,你错了。单凭这一点,你就已经输给了清和。”阮阿蘅摇摇头,说道,“你的兄长从来无需向他人证明自己。” 裴越愕然。阮阿蘅的声音温柔软糯,却字字都敲击在他的心底。 裴准娶妻之后,就遣人回到河东裴氏族中送了信。因此裴越知道阮阿蘅只有十八岁,比自己还小了两岁。 他端详了阮阿蘅一会儿,突然笑了,向裴准说道,“嫂嫂果然非是寻常女子,难怪会被兄长看中。” 阮阿蘅抿唇垂首,心想裴准当初不过看上了自己县令之女的身份。 裴准也没有反驳。他见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暂且将话题引向了今日的血案。 “外面坠楼身亡的那人名唤许敬文,亦是来长安应试的,你可认识?”裴准问。 裴越点点头,道,“我们同住崇仁坊,见过几面。他屡试不第,今年是第七次赶考了。” 裴越之前在中曲的青楼里与举子们和诗,突然有人跑进来说北曲容奴家门前有人坠楼,好似是许敬文。震惊之余,他与一众举子一同走到北曲来确认,不想刚好被裴准撞见。 既然许敬文屡试不第,那他便更没有理由在考试前夕自杀。是谁会光天化日之下,选择在妓馆这样人来人往的地方杀人呢?一个进京应试的外地举子,在长安短短几日的时间,又会结下什么仇家? “许敬文为人如何?家境又如何?”阮阿蘅也察觉到了其中的蹊跷之处,问道。 “他虽有些志大才疏,但为人随和重义,人缘极好,也从未听说他得罪了什么人。他是滑州人氏,出身贫寒。听他说家中全赖敬仁、敬德两个弟弟耕作,资他读书科考,供养老母妻儿。”裴越道。 没有仇家,又无资财可图。许敬文的死因益发破朔迷离起来。 “他在平康坊里有无熟识的娘子?”裴准问道。 “容娘。”裴越无比确信地说道,“他不止一次向我们说起他与北曲容奴家的头牌容娘是旧识。可惜就算是头牌,也没人瞧得上北曲的娘子。” 看来,有必要找到容娘询问一下,或许她能提供什么线索。 阮阿蘅与裴准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显然裴准与她所想相同。她起身开门,对那个守在门外的衙役说道,“裴公子想见见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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