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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位于东市之西,是长安城最著名的烟柳风月之地。    与平康坊一街之隔的是崇仁坊,坊内多有旅舍客栈 ,因此外地前来长安应试的举子多半会下榻此处,平日无事则到正对面的平康坊中厮混。    除了眠花宿柳,这些青年才俊争相混迹在平康坊娼女之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温卷”。    温卷指的是考试前,举子们先将自己的文名传扬出去,得到考官的赏识。在大唐要想考取功名,温卷几乎是必不可少的一个途径。    平康坊里鱼龙混杂,消息传播极快。况且坊中不仅有名妓可以对诗评赋,还常常会有京城的达官显贵在此出没。如若谁有文章幸运地被贵人看上,那么金榜题名、飞黄腾达便是指日可待。    相传当年陈子昂远道前来长安科考,首先到了东市散去千金,买了一把极为名贵的桐木瑶琴,与围观人群相约三日后在平康坊中弹琴。    三日后众人依约前来,子昂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琴摔得粉碎,只道自己不擅弹琴,但长于诗文,又将自己所携诗稿尽数分发出去。司功王适恰巧就在人群中,读子昂诗而惊叹其才,不出一日,子昂名扬京华,之后果然进士及第。    初唐才子举止倨傲狂放,带着些魏晋名士的遗风,令人心驰神往,引得后人争相效仿。这当中附庸风雅者有,东施效颦者也有,但温卷的风气,却是真真切切地盛行起来了。    所以,当裴准说要去找寻裴越,阮阿蘅就知道,他一定会去平康坊。除了裴准,裴越在长安城举目无亲,他最可能寄宿在平康坊附近。    阮阿蘅此前只听闻过平康坊的鼎鼎大名,未曾亲眼见过,她十分好奇平康坊里到底是一番怎样的天地。若不是今日恰巧得知裴越来长安的消息,恐怕她的余生都找不到更好的机会去平康坊里一探究竟。    毕竟,要寻一次逛平康坊的机会不容易。莫说阮阿蘅找不到合适的人陪她一起,就算找到了,裴准也一定不会允准。堂堂宰相夫人出于猎奇,特意跑去风月场所,太过胡闹。    裴准一眼就看穿了阮阿蘅藏的小小心思,他只是微笑,并不说破。    转眼间,马车已来到了平康坊北坊门。    阮阿蘅掀开车帘,映入眼中的是一排排整齐的屋舍,与长安城里一般人家别无二致。她与裴准下了车,景云则在平康坊外等候。    平康坊的青楼妓馆集中在东侧的北、中、南三曲,裴准带着阮阿蘅沿坊中纵路由北至南,缓缓而行。阮阿蘅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奇。    北曲居住着下等娼妓,做的几乎都是皮肉生意。那些稍微有些姿色和文采、能与恩客诗词唱和的全部住在中曲和南曲,而且越是往南,头牌的名气越大,索价也就越高。千金买一笑,万金度春宵,在平康坊南曲中非是虚言。    裴准先前参加同僚的酬酢,去过南曲的几家青楼,不过也只是请名妓席间助兴,那时裴准官微年少,不曾与谁有过深交。何况都是三四年前的事情了,几载秋月春风,早已朱颜迟暮,色弛年衰。长安城的烟花柳巷之地,从来不缺花期正盛的美人。    因此裴准在平康坊中并无熟人。    裴准亦不欲抬出宰相的身份,找寻裴越只是他的私事。    况且贸贸然大张旗鼓地找人,只会惊动裴越。裴越前来长安没有告知裴准,足以说明他不想被裴准知晓行迹。若裴越真的有意躲藏,在偌大的长安城百万人口中找寻一个人,无异于海底捞针。    最好的做法,就是装作嫖客,混入谈论诗赋文章的举子中间,再伺机打探情况。    他与阮阿蘅二人衣着绫罗,一高一矮地走在路上,一个丰神俊朗如高耸玉树,一个眉清目秀若深谷幽兰,二人皆是气质脱俗,一路上吸引了许多目光。    阮阿蘅一身圆领袍、蹀躞带、乌皮六合靴,不施粉黛,不加任何装饰,自然又是被认成了男子。    更是有人看到他们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跟旁边的人指指点点。    两个大好男儿出门不骑马,偏要同乘一辆马车遮遮掩掩,这暧昧的举动难免引人遐思,教人浮想联翩。路人纷纷朝他们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阮阿蘅感觉到道旁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盯得她一阵心虚。她小心地偷觑裴准,发现他的脸上平静无波,好似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阮阿蘅默默转过头。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都在骂裴准狼子野心、刺杀宰相的时候,他又何曾在意过。阮阿蘅明白,裴准不在意流言巷议,他在乎的是流言巷议能带来什么。    所以对于他谋刺武元衡的流言,裴准不置一词。但为了破除勾结魏博节度使的流言,他不惜屈尊降就,向区区一介县令之女逼婚。    就像阮阿蘅第一次问起武元衡遇刺的真相,那时裴准对她说,“真相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愿意相信真相是什么。”在裴准看来,有用之处才值得费心劳神,无用之处便丝毫无须停留。    可是阮阿蘅始终觉得,真相也很重要。    裴准不会知晓短短几步路,阮阿蘅心里已经闪过了这么多念头。他边走边推测裴越的踪迹,最后决定还是从中曲找起。    不想就在行经北曲的时候,几个鸨母从里面奔走出来,将裴准和阮阿蘅团团围住了。    “两位郎君好眼光,平康坊北曲里属我们赵二家最有名了,娘子们个个水灵,保准叫郎君爱不释手。”一个嫣红裙衫,个头矮胖的鸨母抢在最前面开口道。    “别胡说了,二位郎君一看就是贵客,怎么会看上你家的。”一个身穿青碧、高瘦一点的鸨母不忿地白了赵二家的一眼,接着又一脸谄媚道,“我们容奴家的头牌容娘姿色倾国倾城,可是丝毫不输南曲的,郎君定会喜欢。”    “去去去,你家就容娘一个头牌,如何伺候得两位郎君?郎君来我们家,我家仙仙和曼曼最是敬仰二位郎君这样的风流才子,容貌身段也都是一等一的,包管让郎君食髓知味、流连忘返。”另一个鸨母插话道。    “容娘怎么伺候不得两位郎君了?再说了,头牌是只有一个,我家还有其他娘子呢。”    容奴家的鸨母见自己落了下风,一边说着一边暗自在胳膊腰腿上都使了力,想要挤开方才插话的那个。可惜她力气太小,人家纹丝不动,赵二家的趁机用力一顶,容奴家的便被挤出了圈外。    “你家除了容娘哪还有拿得出手的,居然敢瞧不起我们赵二家。”    这一挤不要紧,鸨母们像炸了锅似的各自争吵起来,互不相让,推推搡搡中场面一团混乱。阮阿蘅努力听她们话中隐含的意思,好像是看他们二人衣着光鲜,料想是富贵人家的子弟,才上来抢生意的。    这也难怪,达官贵人家的子弟若要来平康坊,都是直接从南坊门去南曲的青楼,不会经过北边。    平日里来光顾北曲的尽是些布衣麻履,像裴准和阮阿蘅这样穿着上等衣料的太罕见了。再加上俊俏不凡的姿容,老鸨们推断二人定是出身大户;又见他们身旁无熟客指引,简直是待宰羔羊,故而一齐上前抢客。    鸨母们揽客言辞香艳露骨,阮阿蘅面色微红,悄悄拉住了裴准的衣袖。裴准往前半步,为阮阿蘅挡住了这些妇人。    在一片聒噪喧嚷的吵闹声中,似乎夹杂有一声重物撞击的声音,是从别处传来的。    裴准比阻挡在身前的这几个鸨母要高出一截,视线不受阻碍。他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家妓馆的门前,一个人坠倒了血泊中。    “那是谁家门前?有人坠楼。”裴准手指前方说道。他的语气威严,使人忍不住要照他说的去做。    尚在撕扯中的妇人们闻言,纷纷停手回头看去。    容奴家的高瘦鸨母不知哪来的力气,立即拨开了一条通道,朝前哭奔而去。其他鸨母也顾不上生意,瞬间全部散开,改为聚到容奴家的妓馆前面看热闹去了。    “清和,我们也去看看吧。”阮阿蘅对裴准说道。    “嗯。”事关人命,裴准正有此意。    他们来到容奴家妓馆门前,看到一个俯爬在地上的男子。    此人一身寻常布衣,符合平康坊北曲嫖客的一般打扮,年纪不好判断,但身形不像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他坠楼时应是头部先着地,脑袋磕得血肉模糊。    裴准仰头,妓馆大门上方有一道二层飞廊,此人应当就是从那里坠落的。    容奴家的鸨母一时方寸大乱,想上前探探那人的鼻息,又望而却步,不知他是生是死,也不知该作何处理。    妓馆里的娘子和嫖客们闻声出来,只见门前横倒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娘子们全部吓得花容失色,嫖客们也都满脸晦气,甩袖离去。    不过刹那间,客人们走得几乎一个不剩,鸨母想留留不住,更是焦急。    阮阿蘅凭借身姿轻巧,钻到围观人群中,对一个惊慌不定的娘子说,“快去通知坊丁,这里出了人命。”    那个娘子方如醍醐灌顶,拎起裙摆就朝平康坊坊署衙门拔腿跑去。    阮阿蘅又钻出人群,回到裴准身边,踮脚低声对他耳语道,“我已经提醒她们报官。此时坊中混乱,我们该去何处寻找裴越?”    裴准俯身,压低声音对她说道,“现在不必如此麻烦。我们就在此处,等他自投罗网。”    裴准说话的气息喷吐在阮阿蘅的软软的耳朵上,她感到耳畔一阵酥痒,脸又红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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