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一個星期六下午,像任何一個夏天的下午,熱得使人煩燥。那是一種具破壞性的熱。 但是今天,今天希華從英國回來。學成歸來。 從冷氣計程車踏出,只覺得一道酷熱空氣逼迫著整個人。我下意識將手掃過額前。母親和康阿姨還在爭相付車費。既然是數十年朋友,卻還是這般婆婆媽媽。我永遠不會明白這種片面禮儀。 我自顧自走進機場,迎面而來的冷氣使我精神一振。站在玻璃門旁,看見母親和康阿姨終於下了車。她們自玻璃門走進機場。母親不高興瞪我一眼,因爲我沒有等待她們,卻獨自走了進來。我不介意。母親對於我做的事情看不順眼的實在太多太多。 我撥了撥頭髮,跟在她們身後。我們下了樓梯,到機場下層接機處。遊客出口處前圍著一大堆人,熙熙攘攘,爭先恐後要看看他們的親朋戚友是否已經到達。時間還早得很。母親提議到咖啡室去坐一會兒。康阿姨説好。 我心不在焉吸吮玻璃杯子裏的凍橙子汁,並沒有留意她們在說什麽。希華今天要回來了。我沒有什麽感想。真是沒有?或許是有的。 希華是康阿姨的女兒, 比我大三嵗。母親和康阿姨是數十年的朋友, 所以從小我便常常見到希華。大人們有種奇異的想法,以爲把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孩放在一起,她們便會自自然然成爲好朋友,好像她們母親。然而我和希華並沒有成爲她們希望中的那種知己朋友。我和希華之間的關係一直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希華和我的性格是很有點不同的。她活躍,積極,做事認真,很投入的一個人。她非常重視別人對她的看法。因爲這一點,所以她一向很努力,任何一件事也要做到最完美。而我,我是一個散漫的人,只想做我喜歡的事。 希華從小到大便是一個模範的人。在家裏她是一個孝順討好的女兒。在學校裏她成績優異,然而她卻不是只懂得死啃書本。她活躍於校内與校外活動。她當過學生會主席,辯論隊隊長,校報編輯。老套一點來説,她便是所謂被老師稱讚,為同學所敬重的一個人。高中畢業後她輕而易舉考進本地大學。但是希華的目標不在此。她的理想是進入英國最著名的高等學府。她的希望並沒有落空。今天便是她學成歸來之日。 希華。從小到大,這個名字在我耳邊不斷不續響起。 “希華這樣的好,希華那樣的好” “為什麽你不能學學希華?” 爲什麽?因爲希華是一個完美的人,而我不是。我只是一個普通人,胸無大志。我只要求活得愉快,做點自己喜歡的事。但是母親的想法並不一樣。 我考進大學,當她知道我選修文學,臉上立即一沉,道:“竟然要唸這種沒前途的科目。” 頓了一頓,她繼續説:“我看你還是試一試可不可以轉系,最好便是像希華,唸商業管理,總沒錯。” 母親微笑了,覺得她給了我最好的忠告,我是沒法不接受。我轉過臉,再也沒有和她說下去。 自然母親是愛我。可是像很多母親一樣,她並不懂得怎樣愛我。她不懂得我需要的是什麽。她只知道把她以爲是對的觀念灌輸給我。她可不理會我的性格,思想,感情能否將這些觀念照單全收。當我拒絕接受她這些厚禮,她便以爲我沒良心和她作對。有一次,她悲憤罵我,說我是個忤逆女兒。我站在那裏,立時呆住了,覺得仿佛莫名其妙被判了一個沉重的罪名。霎時間聯想到小時候看過的古裝電影中那些苦命女子,無端白事被人誣陷,就只有趴在地上叫冤枉。而我,連叫那一聲冤枉的權利也沒有。我只覺得喉嚨像被什麽緊緊扼著,有點透不過氣。母親坐倒在椅上,哭了。我清楚明白,像這一種情境,在任何人的眼裏便是我罪惡的證明。後來我向母親道歉了,心裏卻感到十分荒涼。 機場的服務員透過揚聲器説話,大概是在宣佈某班機已經到達。母親揮揮手,侍應帶來賬單。我跟她們走出咖啡室,向那嘈吵擁攘的人群走去。人群是一種可惡而可怕的東西。它能在一個大致善良的心中挑起一思狠勁。它推你,它擠你,到後來,你也只想狠狠地一推,比它更狠地一推。 “看,是希華!” 母親的聲音不知什麽時候響起來。我向前一望,從眾多人頭之間的空隙,看到一個身穿米白色連身裙的女子從禁區出口走了出來。雖然坐了那麽多個鐘頭長途飛機,希華臉上並沒有任何疲憊神態。走在她身旁不徐不疾的是一個高高瘦瘦,穿著深色西裝的年輕男子。兩人肩並肩推著行李,向我們走過來。 康阿姨和濶別數年的女兒重逢,歡喜中自然禁不住流下幾滴眼淚,眼圈兒紅紅。希華還是希華,只是成熟了,頭髮燙了,臉上化著淡妝,舉手投足間那股自信心更爲明顯。 和她一起的年輕男子站在她身邊靜靜微笑。他是一個長得很好的男子,眉目俊朗而透著一股清秀書卷氣,看來大概二十六、七嵗吧。和希華站在一起,倒是挺相襯的一對。 希華大方為我們介紹她身旁的男子。“這是舒柏倫,我的一個好朋友。” 舒柏倫溫文有禮向我們微笑,說了一兩句得體問候式話語。康阿姨熱切地看他,母親靜靜地觀察,而希華則在旁抿嘴微笑。我站著,只覺得機場内是多麽嘈雜。 我們一行五人終於走出機場。飛機場門外自然不乏計程車,只是供多求亦多。擾攘數分鐘,才找到一部空車。舒柏倫把它讓給我們,還幫忙把行李放進車尾箱。希華坐進車内之前輕輕觸了觸他手背,低聲說:“遲點見。” 舒柏倫點了點頭,殷勤地替希華關好車門。 車子開走。康阿姨,希華,母親的聲音在我背後不斷響起。我把臉轉向窗外,看街景。其實並沒有什麽好看。看到的無非是熙來攘往,面目模糊的人。全是片面,不完整的。 到達康家後,希華把一只深色絲絨盒子遞送給她母親。康阿姨接過,把盒子打開,原來是一條項鏈,掛著一個用碎石鑲成的心形墜子。 希華微笑說:“這是我用在校園中工作所賺來的錢買的,並不很名貴,只不過代表我的一點心意。” 康阿姨看著項鏈,又看了看希華,眼圈兒漸漸紅了起來,低聲呼喚:“女兒。” 不知怎樣,這情景並沒有令我心内有半絲感動。我斜眼望了望母親,想像她心坎裏的說話:“要是佑茜能像希華一半孝順便好了!” 我心内這般想著,嘴不自覺牽起一個嘲弄微笑。幸好並沒有人看見。 康阿姨留我們在她家裏吃晚飯。她預備了希華一向最愛吃的菜。她邊把餸菜堆在希華碗内邊說:“來,吃多點。你吃了這幾年牛扒薯仔,現在也該多吃一點好東西。” 希華只是一貫微笑,任由母親把餸菜往她碗中堆放。希華邊吃邊爽朗愉快訴説關於她在英國唸書時的種種趣事。康阿姨邊聼邊微笑,一副心滿意足模樣。母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微笑。我試圖用客觀眼光來看希華。如果我是第一次看見她的話,她會給我一種什麽樣的印象?一個談笑風生,面面倶圓的女子。我會否喜歡她?如果今天才第一次認識她,如果我從沒有聼見過她的名字.... “...好嗎?” 希華的聲音加上母親突如其來在我手肘上一推,令我頓時慌亂一驚,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我轉過頭看母親。她一臉不滿,嘴角雖然還是勉強牽著個一個微笑,然而眼裏卻是恨恨的。 她低聲說:“希華和你説話呢。” 希華耐性地重複她的説話。我胡亂嗯了一聲算是把問題答過。在她們面前,我總是一點説話的興趣也沒有。從小孩時期開始,大人們一直強逼我跟希華說話,到現在也不肯放鬆。我從心底湧上一陣厭惡,臉自自然然緊繃起來。母親橫我一眼,大概在惱恨我並沒有裝上適當的笑臉來迎人。可是我實在感覺不到要微笑的理由。我一點高興的情緒也沒有。 希華出乎意料繼續企圖跟我説話:“聽説你在大學唸文學?” 我點了點頭,只希望她別在這話題上打轉。我恣意選了這種沒出息的學科,在我母親心内一直是一條拔不掉的硬刺。 果然不出所料,母親語音尖銳插口說:“她就是這麽任性與不切實際,從不懂得好好為將來打算。唸這種無謂科目,畢業後也不知道能做什麽。不像你,甫畢業便被跨國大企業羅致,前途無限。” 希華微笑得體說:“宋阿姨,你太過獎了。我剛畢業便找到工作,一部分也是因爲運氣好的關係。也不是每一個工商管理畢業的學生也能輕易立即找到工作。” 我聼著她最後一句話,只覺得她有點自吹自擂之嫌。 母親卻不以爲忤說:“就是啊,希華。有實力有志向的便像你那樣。散漫無目標的只會一事無成。” 說完她斜眼望我一下。這時康阿姨出其不意說:“說實話,我可不那麽祈望希華成爲什麽事業女強人。女人的幸福始終是丈夫與家庭。希華,坦白告訴我,跟你從英國回來那個姓舒的男子,你和他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 希華仿佛沉思一下,然後放下手中筷子說:“我跟他是很要好的朋友,是可以繼續發展下去的那一種。” 康阿姨藏不住她的興奮,臉露喜色問:“那即是說,你們是男女朋友?” 希華抿嘴輕笑說:“大概也可以那樣認爲。” 話題跟著自然全繞往舒柏倫身上。康阿姨的好奇心顯然無窮無盡。如果可以的話,她大概想把姓舒的童年往事也發掘出來吧。然而希華卻回答得保守含蓄,只簡單交待他的家庭背景,學歷,與及他們相識的經過。聼起來有點乏善足陳,平凡無趣。 舒柏倫比希華大兩嵗,是家裏獨子。他父親是會計師,母親是珠寶設計師,家境不錯。他十三嵗那年便被送到英國唸寄宿中學。三年後她父母也移民到英國去,於是舒柏倫順理成章在英國繼續唸大學,畢業後再唸管理碩士課程。他跟希華是同系。而中國人的圈子小,他們的認識自然是意料中事。兩個人是從普通朋友相處,慢慢演變成比較特別的關係。希華畢業回家,舒伯倫也應聘囘流。 話説到這裏,康阿姨忍不住問:“那麽,他是爲了你才回來的?” 希華說:“在英國生活了這麽多年,他也有意轉換一下環境。再加上我們亦想讓感情有繼續發展的機會,所以他便決定回來。” 康阿姨眉開眼笑說:“那很好。今天雖然只跟他匆匆一見,可是也感覺他文質彬彬,予人好感。我說,希華,我們應該什麽時候請他來家吃頓飯,正式認識一下?” 希華笑了笑說:“他剛剛回來,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吃飯的事待遲一點再説吧。” 康阿姨眉頭輕輕一皺說:“可是,希華,照理說,他也應該早點來女朋友家拜訪一下才對。” 希華帶著安撫語氣對她母親說:“媽,他在外國生活了這麽多年,不懂這些禮節。可是你不用擔心,到適當的時候,我一定讓他來見你。” 康阿姨雖然看來並不完全認同,然而她對希華的信任一向無限大,所以她輕輕點了點頭說:“那你看著辦吧。” 我坐在一旁,有點羡慕希華三言兩語便把事情擺平。換著是我,我母親才不會那麽容易罷休。 康阿姨注意力再轉,輕噫一聲說:“我們顧著説話,讓菜全涼了。要不要拿囘廚房去熱一熱?” 希華阻止說:“媽,不用了。我早已經吃飽。看來宋阿姨跟佑茜也都吃完。依我說,你不如跟宋阿姨到客廳去坐下看看電視好了。這一天你不只要到機場接我,還做了這麽多美味菜式來給我作晚餐,所以一定覺得很累吧。你也該休息一下。處理餘下飯菜與洗碗的工作,就留給我跟佑茜好了。” 康阿姨立刻反對說:“不,希華。你剛坐完長途飛機,該是你累才對。我怎能讓你...” 希華打斷她母親的話,語氣溫和說:“媽,這幾年來我一直沒有好好侍侯你的機會,你就讓我孝順一下吧。” 康阿姨一張臉滿足得快要溶掉下來似的。我忍不住翻了翻白眼,只覺得她們母女倆真令人受不了,演戯似的。然而我母親卻受用得很,心裏大概恨不得希華是她女兒才好。 康阿姨和母親依照希華意思到客廳坐,飯廳内只剩下我跟希華。 希華對我說:“你不介意要幫忙洗碗吧。” 我說:“我好像沒有選擇餘地。” 希華說:“你看來一點也沒有改變,還是那麽自我。” 我心中閃過一絲微慍,問:“你這話,什麽意思?” 希華平靜回答:“你用不著這麽敏感,我沒有什麽特別意思。你年紀還輕,自我一點也是意料中事。” 我對希華那類似長輩容忍後輩的語氣反感。她只不過大我三嵗,卻自以為懂得很多,高高在上向我宣判。我咬了咬嘴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希華卻若無其事說:“來,幫我把碗碟搬囘廚房去。” 我雖然有點心有不甘,可是也不得不照她意思去做。在廚房内希華有條不紊把碗碟續一洗擦乾淨,我的職責只是把它們用毛巾抹乾。看著希華那一絲不苟的態度,我心裏忍不住想:做這種小事她也這麽認真,別些事就更加不用説了。一個人成功大概也是有一定理由。像希華這樣的人,大概也沒有什麽事她會做不成。康阿姨因爲她而感到驕傲寬心,是最正常不過的反應。比較起來,我自然讓我母親面目無光。 希華突然說:“你臉上表情怎麽這樣奇怪?” 我一怔,說:“什麽?” 希華把手中碟子放下,以理解語氣說:“看,佑茜。如果你真的不想幫忙,我也不會勉強你。你到客廳去坐吧。” 我心内禁不住升起一份怒氣。若果我現在撇下她走出廚房,我母親一定會跟我沒完沒了。希華這是想害我嗎?於是我冷冷回應:“不,我開始了的事情我一定會完成。” 希華看我一眼說:“那麽,首先改善一下你的態度。雖然並不是你所喜歡做的事情,可是也不能這般心不在焉敷衍了事。心裏不能嘀咕著,不然會事半工倍,知道嗎?” 我縱然對她的話並不百分百認同,然而也明白若果跟她繼續耗下去,吃虧的始終是我。 洗碗完畢,康阿姨微笑跟我們說:“謝謝你們啊。” 母親卻插嘴說:“洗碗這種小事,你用不著對佑茜說多謝。她舒舒服服吃完你所做的菜,過後幫幫忙也是很應該。倒是希華,坐完長途飛機還要這麽勞累,我看著也不忍。” 希華微笑說:“宋阿姨,你真的不用擔心。我其實一點也不累。” 這時母親橫我一眼說:“若果佑茜是懂事的話,就不會讓你在廚房内忙。她一個人把碗碟清洗妥當,也不是什麽做不來的事情。” 我站著,只好逆來順受,接受她的指責。 母親從沙發站起來,對康阿姨說:“我們也該走了。你和希華或許有體己話要說,又或者會想早點休息,我們不妨礙你們了。” 康阿姨如常挽留:“這是什麽話?多坐一會兒再走吧。” 母親搖頭說:“不了。” 康阿姨這囘倒也簡單回應:“那我也不勉強你了。” 希華突然插嘴說:“宋阿姨,請等一等。” 希華轉身走囘她睡房去,再出現的時候手中拿著一條紫色絲巾遞給我母親,然後把一本硬皮書遞給我。我接過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本關於文學理論的書籍。我抿了抿嘴,低聲說了句謝。 母親抓住絲巾,興高彩烈說:“謝謝你啊,希華。這絲巾多漂亮。你買東西的眼光真好。” 希華謙虛回應:“那裏。宋阿姨你喜歡,我才高興。” 她轉臉跟我說:“這本書,你應該會覺得有興趣吧。” 我只好點了點頭說:“大概是吧。” 母親給我一個眼光,意思是嫌我的反應不夠熱烈積極。可是要我擠出無謂的熱情,我說什麽也做不到。母親眼内的不滿神情,只令我的心更加冷漠起來。 離開康家,在升降機内,母親急不及待炮轟我:“人家希華對你那麽有心,專誠送合你胃口的禮物,你怎麽可以表現得那麽冷淡?康阿姨看在眼裏,心裏一定覺得不舒服。你這樣的態度,真令我尷尬丟臉。” 我忍不住說:“為什麽我的一舉一動,都要這樣受到批評?爲什麽不能讓我自自然然地活著?” 母親似乎一時間不明白我在說什麽。然而另一瞬間她的臉卻漲紅起來,熱熾熾說:“你這是什麽話?我是你母親,教訓你是我的責任。難道眼看你做了不對的事,也不能糾正你嗎?” 我聼著,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我究竟做了什麽錯事? 剛好這時候升降機門打開,一個中年男人與一個中年女人走了進來。母親不能在陌生人面前繼續她的責駡,只好沉默下來。我暫時有了喘氣的機會,於是把注意力放在中年男女身上,下意識逃避剛才不愉快的對話。中年男女雖然不發一言,然而給人的感覺卻是熟落非常,在不語之間透著一種淡淡的親暱。女人不經意伸手替男人把衣領擺平,而男人則向女人微微一笑。這兩人可是一對感情要好的中年夫婦?我的目光不期然掠到母親臉上,只見她表情空白,也不知道心裏在想著些什麽。母親從來不大說及父親。父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十嵗;我對他們的關係並沒有多大印象。她看著別的中年夫婦,心内會不會有羡慕的感覺? 升降機門再次打開,中年男女首先離開。然後是我跟母親。我們兩人不發一語走到公車站。我有點意外她並沒有繼續教訓我。公車站前已圍著一群看來和我年紀相偌的青年男女,輕快地談天說笑。 公車剛好出現,於是我們便續一上車。青年男女坐在車的前半端,我和母親則走到車的尾端才找到空位子。母親的眼光不知怎麽依然停留在那群年青人的身上。過了一會,她說:“同是年輕人,爲什麽你就不像那些人合群?爲什麽朋友也不多一個?除了那毓思之外,你根本就不跟任何人交際。” 我低下頭,沒有回答。在我母親心目中,朋友就像金錢一樣,越多越好。越多的話就越能表現一個人的價值,一個人的重要性。我跟她的想法卻完全不一樣。我主張貴精不貴多。對我來說,一個能交心的朋友比十個只為吃喝玩樂的普通朋友來得更珍貴。有毓思這樣一個朋友我已經很滿足。 但是母親對我這種態度卻很不以爲然。她認爲我只是不切實際的孤傲而已。再者,母親覺得毓思的文靜木納性格對我來說其實是一種壞影響。兩個不善交際的人黏在一起,只會令彼此對外界更加隔離。所以我母親並不喜歡毓思。 但是我卻喜愛毓思那恬淡的性情。跟她在一起,我覺得舒服自然,不用努力討好對方,不需要積極發掘話題。我們接受對方的不足,卻從不嘗試改變或影響對方。縱然我們兩個人的性格與看事情的觀點並不是完全相似,可是我覺得我們能夠彼此包容。就這一點,我覺得我和母親就沒法辦到。 母親又在説話:“依我看,現在希華回來了,你可以跟她多點走在一起。如果你像希華多一點,我也不用那麽擔心了。” 我聼著,心中覺得不快。爲什麽我要像希華?爲什麽我不能只像我自己? 回家後母親如常啪的一聲把電視機打開。客廳内立時充滿了一陣陣人聲,營做出一種熱鬧的假象。我走進睡房,把門關上,坐在書桌前,輕輕翻閲希華送的書,只是心不在焉,眼睛雖然在看著文字,文字的意思卻沒有運轉到腦中。我嘆口氣,把書本合上。我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來的寂寞,重重地壓在胸中,沒有舒緩的方法。 睡房門輒的一聲打開,母親倚在門框說:“出來吃點生果吧。” 我從桌前站起,跟她走進客廳,在沙發上坐下。茶几上放著一碟蘋果和梨子,顯然是母親剛削好的。 母親看我一眼說:“是你喜歡的梨子,吃吧。” 我用叉子挑起一塊梨子,放進口裏,心中有一絲輕微的暖和感覺。 電視正播放著一部喜劇。母親邊看邊笑。我坐在旁邊看她,覺得既親近又陌生,很矛盾的一種感覺。為什麽我不能夠平坦舒暢地跟她相處?為什麽我和她之間總是透著一種說不出的不協調? 我是母親唯一的孩子。父親去世後,我跟她相依爲命;照常理說,我們應該很親密才對。可是現實中卻事與願違。這現象該怎樣解釋過來?我相信母親是愛我的,但是她的愛卻充滿太多壓力,令我負擔不來。如果我接受,如果我要回報,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自己改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我母親能認同能欣賞的人。可是我沒有辦法放棄自我。於是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就這樣僵住。從小到大,我都是一個自我意識非常強烈的孩子。一個人的性格不是那麽容易便可以改變過來。這一點我很早便明白。可是要母親接受,卻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節目播放完畢,母親突然說:“希華也真懂得挑。那舒柏倫看來不論家世學歷樣貌都無可挑剔。康阿姨她一定樂得很。” 我一怔,然後拒絕附和,什麽也不說。 母親突然用手指指著我說:“你呀,交男朋友的時候也要像希華那樣,找一個優秀出色的。不然,在康阿姨面前,我可面目無光。” 母親竟然在這種事情上也要我跟希華比較,我只覺得累。希華的男朋友,以外表來説,樣子長得斯文帥氣,舉止也溫文有禮。然而他究竟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這種短暫接觸是沒可能看得清楚。然而母親卻以片面的印象代替未完成的了解,把他看成是完美的化身似的。我對她這種態度很不以爲然,可是也知道不能告訴她我的想法。這世界裏,只容許母親批評女兒,卻不會容許身為女兒指出母親的任何錯誤與不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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