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餐桌上,母親跟我說:“明天我們要跟康阿姨她們吃晚飯。” 我問:“爲什麽?希華回來的時候不是已經吃過嗎?” 母親說:“這次不同。這次康阿姨特別邀請了希華的男朋友,她想我們做陪客。” “什麽陪客?” 母親說:“康阿姨覺得只有他們三個人一起吃飯,場面好像有點冷清,所以她希望我們出席給她湊湊數。” 我說:“為甚麽我也要去?明天晚上我約好跟毓思見面吃飯。” 母親不悅說:“跟毓思吃飯又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情,改天再約也可以。要你做一點小事,也這麽多藉口。” 我暗自嘆氣,知道沒辦法違拗她的意思,只好投降說:“什麽時間?是上康阿姨家還是在外邊吃?” 母親顯然氣平了,說:“七時在康阿姨家。” 我說:“知道了。” 撥電話給毓思的時候,我有一絲兒内疚。我跟她的約會早已訂好,而且我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跟她見面。這樣突如其來要取消約會,我心裏到底不大情願。從前唸書時跟她一星期見五天。自從我唸大學後,她也開始工作。我們接觸的機會相對減少。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可是我還是不會放棄跟她的友誼;這是我的執著。 電話接通後,毓思家人告訴我她並不在家。我心裏有點納罕,毓思一向沒有什麽交際生活。星期五晚上,她究竟到了哪兒去?難道她是在跟異性約會?毓思是這麽害羞的一個人,我真的想像不到她和男孩子交往。 到了第二天早上,毓思還沒回電話。我只好再次找她。這趟接電話的是她本人。我問:“你弟弟沒有告訴你我找你嗎?” 毓思答:“昨天我回家晚了點,他已經睡著了。” 我好奇問:“你昨晚去了哪兒?跟什麽人在一起?” 毓思仿佛有點遲疑說:“噢,沒什麽。只是跟同事聚會而已。” 我追問:“是嗎?你跟同事很合得來?” 毓思顧左右而言他說:“你找我是爲了什麽事?啊,我們今天晚上約好要吃飯的,是不是?” 我被她這樣一問,頓時變得不好意思起來。“對不起,毓思。晚上跟你的約會需要取消,因爲我母親要我跟她一起上希華家。” 毓思聼後說:“沒關係。我們遲點再約吧。” 我說:“可是我情願跟你吃飯。況且,我們也有一陣子沒見面。” 毓思沉默半晌,然後說:“那麽現在出來一起吃午餐吧。” “真的?” 我說,“你現在有空?” 毓思說:“我昨天剛剛領了薪水,可以請你吃一頓簡單的午餐。” 我高興說:“太好了。” 我們約好時間地點後便掛上電話。我有點羡慕毓思已經開始擁有某程度上的獨立經濟能力。我活到現在,還是需要伸手向母親拿零用錢。 我比毓思在約定地點早出現。遲到是毓思一貫的弱點,而我一向最痛恨別人遲到。對毓思我只好包涵,因爲她的習慣只是遲大概十五分鐘左右。我站著等待,盡量抑壓心中的不耐煩。然而在七月的濕熱天氣下,不一會我便汗流浹背。我在心内邊抱怨毓思不守時,邊埋怨自己愚蠢。我應該跟她約好在餐廳内見面,而不是在街道上等候。 毓思出現的時候,我的驚奇蓋過我的怨氣。她及肩的頭髮剪了一個最時尚的髮型,臉上化著淡妝,身上則穿著一條款式雅致的淺綠色連身裙。我看得傻了眼。毓思是什麽時候變成這麽懂得裝扮自己? 毓思看見我的反應,微笑說:“怎麽啦?不認得我了?”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褪色牛仔褲和舊襯衫,說:“你令我自慚型穢。” 毓思再次笑了,說:“你是不是有點誇張了?” 我仔細看了看她,說:“毓思,你越來越漂亮,也越來越有格調。” 毓思含蓄回答:“謝謝你的稱讚。” 我揮手擦了擦額邊汗水,說:“我們先找有冷氣的地方坐下,我熱得很。” 毓思急忙說:“是。對不起,我又令你呆等了。” 我橫她一眼說:“你這遲到的習慣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改掉?” 毓思只笑了笑,卻沒有答話。 我們走進附近一間西餐店坐下,侍應生立即拿來餐牌。點過食物後,我問:“怎樣?最近過得好嗎?” 毓思點了點頭說:“不賴。你呢?” 我說:“還不是那樣。暑假其實挺無聊,在家内幌來幌去,除了看書沒什麽事可以做。” 毓思說:“那你爲什麽不找點暑期工作?” 我搖了搖頭說:“我太懶散了。況且,暑期工也不是那麽容易找到。我又不認識什麽人。單靠看報子招聘廣告也不是辦法。” 毓思說:“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我或許可以幫你留意一下我們公司内有沒有合適的職位。” 我擺了擺手說:“不用了。我也沒有工作的興趣。” 毓思微微嘆了口氣才說:“你其實是沒有工作的需要才對。我真羡慕你,可以無憂無慮唸大學,什麽也不用擔心。” 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呀。現在是什麽也不用想,可是畢業後大概會是另外一回事。到時候煩惱的就是不知道能找到什麽樣的工作。” 毓思說:“你既然早知道會有問題,現在作一些改變也不是太遲。” 我嘿笑一下,說:“可是我不想改變什麽。” 毓思若有所思說:“做人太過一成不變未必是好事。” 我說:“是啊。你可是現身説法的最好榜樣。看看你,現在變得多時髦漂亮。說吧,在公司裏是不是很多男同事被你吸引?” 毓思被我這樣一說,臉微微紅了起來, 說:“別這樣好嗎?” 我說:“知道了。我不會取笑你。可是,如果你真的跟什麽人戀愛的話,可不要忘記告訴我。” 毓思只笑了笑,卻不置可否。不知怎樣,我心内升起這樣的感覺:毓思對我已經開始有所保留。 吃完午餐,毓思說她有別的事情要辦,於是我們便分道揚鑣。我沒有回家的心情,所以決定到書店去逛逛。我從小便喜歡看書。別的女孩子或許喜歡把零用錢花在衣服化妝品上,而我,一貫的選擇都是書本。我母親大概會覺得納罕吧。她自己是一個不喜歡看書的人,卻生了一個無書不歡的女兒。 我站著翻書,突然聼到一把男聲在我身旁響起:“你喜歡看杜斯托耶夫司基寫的書嗎?” 我一怔,很自然地抬頭一望。站在我身邊的是一個長得好看的陌生男子。男子看見我疑惑的表情,笑了笑才說:“對不起,我還以爲你會認得我。看來,我是太過一廂情願了。” 我想了想,然而在我還沒回答之前,男子已經解釋說:“我們在機場内見過一面。我是康希華的朋友,我的名字叫舒柏倫。” “噢,是啊。我記起來了,你好。” 舒柏倫説:“我這樣跟你搭訕,大概有點唐突吧。”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舒柏倫微微一笑,說:“對不起,我剛回來不久,沒有什麽朋友。所以見到一個略為認識的人,就會有一種想接近的感覺。” 我忍不住說:“聼起來很悲慘似的。” 他笑了一下。含蓄地,看不見牙齒的那一種笑容。他身上有一股濃厚的書卷氣,一點也不像是個管理碩士,那種喜歡在投資金錢上打滾的人。 他突然說:“你這麽打量我,是否正在心中給我下什麽評語?” 我給他問得有點不知所措,一時間答不上話。 舒柏倫似乎衡量了一下自己的説話,然後說:“對不起,我沒資格窺探你心中所想的事。” 我說:“你用不著盡是跟我說對不起。我沒有被得罪。” 他笑了笑,說:“那太好了。” 頓了一頓,他問:“你現在有空嗎?可不可以跟我喝杯咖啡?” 我警惕問:“爲什麽?” 他看進我眼裏,語氣認真回答説:“因爲我需要朋友。” 我跟他目光相接,只感到他眼内有一份真摯與誠懇。我輕輕舐了舐嘴唇,想了一想,然後說:“好。” 他感激說:“謝謝你, 佑茜。” 我有點詫異,說:“你竟然記得我的名字?” “我覺得你的名字很特別,所以便記住了。” 跟舒柏倫在咖啡店内坐下,他向侍應生要了一杯咖啡,而我點了一杯果汁。舒柏倫問我要不要吃點三文治或蛋糕之類,我搖了搖頭,說:“不用。” 侍者把飲品端來之前,我們有一陣子的沉默。他看著我,笑了一下,然後把目光投向身旁玻璃窗外。過了一會,他輕聲說:“這個城市真的改變了很多。” 我問:“你離開了多少年?” 他回答說:“我是在十二嵗那年被送到英國。算一算,也有十五年了。” 我說:“十五年?那真是一段不短的時間。其間你一次也沒有回來過?” 他答:“十六嵗的暑假回來住了兩個月,之後便再沒有了。” 我問:“你喜歡英國的生活嗎?” 他聳了聳肩,不置可否。 “聽説外國的生活比較枯燥,是不是?” 他看我一眼,答:“那要視乎你的性格與需要。每個人的感受大概會不一樣吧。” 這時侍者把飲品送來。舒柏倫拿起他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後說:“這兒的咖啡煮得很好喝。” 我看著他,突然不加思索詢問:“你回來,是因爲希華的關係?” 他笑了笑,說:“想不到原來你是一個這麽直接的人。我們的交情已經到了你可以問我私人問題的程度嗎?” 我被他這樣一說,頓時尷尬起來,臉變得熱熾熾。然而他卻緩緩解釋說:“我也不知道跟希華的關係該怎樣形容。我跟她認識三年,相處上沒有什麽問題。她能幹大方聰明美麗,身上沒有一處可以挑剔的地方。可是跟她在一起,我總覺得仿佛有什麽東西缺少似的。真是一種莫名奇妙解釋不來的感覺。” 我聼著他這樣的話,不禁訝異起來。他爲什麽對我這般推心置腹似的?我對他來說,只不過比陌生人好了一點點而已。然而返過來想,是我問了一個我不應該問的問題。他只是坦白回答而已。 “我說得太多了,是不是?”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臉上露出一種曖昧神色,說:“不知爲什麽,我覺得我可以跟你說心裏話。我覺得你不會隨便批判我。” 我遲疑一下,說:“我沒有戀愛經驗,不懂得給你忠告。” 他笑了一下,說:“我並沒有要讓你增加負擔的意思。找到一個願意聼我説話的人,我已經很感激了。” 我緩緩渴著果汁,問:“希華知道你的想法嗎?” 他想了想才說:“誰知道。就算她心裏有疑問,她也不會表露出來。在感情方邊,她是非常小心翼翼。” 我只覺得有點不明所以。 舒柏倫這時改變話題重心,問:“你跟希華聽説是從小認識?” 我點頭,答:“我母親跟康阿姨是數十年的朋友,我是因爲那種關係而認識希華。可是我跟她的交情並不那麽密切。我們是兩個性格很不相同的人,沒有什麽共識。” 舒柏倫用一種認真與好奇的神色看著我問:“依你的角度看,希華是一個什麽性格的人?” 我淡然說:“爲什麽要問我?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舒柏倫說:“我希望知道你的想法。” 我考慮片刻,說:“希華是一個事事要求完美的人。她很在乎別人對她的看法。我覺得她沒有真正自我,因爲她太需要別人認同。可是,就是因爲這種性格,她做任何事也會很成功。她熱情,努力,自信,刻苦耐勞,有野心,有目標。” 舒柏倫聼完,輕輕吐了口氣說:“很透徹深入的一種分析。” 我看他一眼,說:“你不覺得我在胡言亂語,我已經很感激你了。” 舒柏倫繼續問:“那你會怎樣形容你自己的性格?” “你爲什麽想知道?” “我覺得好奇。” 我深深吸進一口氣,說:“我跟希華完全相反。我冷寞,散漫,很自我中心。” 他嘴角牽起一個異樣笑容,然後說:“你對自己的評語似乎不太中肯。如果你是冷漠與自我中心的話,你便不會花時間在這裏跟我説話為我解悶。至於散漫這一個形容詞,我覺得對一個喜歡看書,喜歡思想的人來説,應該不太合適。” 我毫不熱烈抛出一句:“謝謝你的稱讚。” 舒柏倫只輕輕一笑。他拿起杯子,把咖啡喝完,看了看手錶,然後對我說:“謝謝你今天跟我說了這麽多有意思的話。我沒有把你悶壞吧?” 我搖了搖頭。舒柏倫揮手吸引侍應生的注意,而侍應生亦機靈把帳單立即送來。舒柏倫付過賬後,突然問:“如果我想再跟你説話,你會出來見我嗎?” 我聳了聳肩,不置可否。他也沒有再追問下去。 跟舒柏倫分別後,我直接回家。在公車上,我忍不住回想跟他的對話,只覺得那完全不像兩個認識不深的人會對彼此披露的話。我覺得納罕。他爲什麽會對我那麽坦白?就像我是他真正的朋友那樣。一個近乎陌生的人竟然對我付出這種信任,只令我覺得不習慣。 然後我想到今天晚上我又要再次跟他見面。到時會不會有一種彆扭感覺?像酒後吐真情的人,酒醒後回到現實中,多半會覺得後悔吧。他或許並不知道今天晚上我會出現在康阿姨家裏。我突然感到好奇,想看看他的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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