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在課室内,啓夫劈頭便問:“周末跟那朋友的聚會如何?” 我顧左右而言他說:“沒什麽。就是吃飯的樣子,乏善足陳。” 他壓低眉毛,仿佛不大相信說:“就真是那樣?” 我把筆記本打開,慢條斯理說:“你的好奇心似乎有點過頭了,是不是?吃飯就是吃飯,還會怎樣?” 啓夫卻注視我說:“你給我一種奇怪感覺。” 我正視他問:“你究竟疑心什麽?我那裏奇怪了?” 他只搖了搖頭,沒有再繼續説下去。這時候教授踏進課室,所有人很自然噤聲起來。我斜眼望了望啓夫。他眉頭輕皺咬著鉛筆的塑膠頭。他究竟感覺到什麽了?我和希華柏倫之間將會發生的糾纏,我自然不會告訴他。他是不會明白。我這樣的選擇,他只會反對。可是,就像柏倫所說那樣,我也不想被理智箍住。這囘,我只想好好放肆一下。 吃午餐的時候,啓夫問:“這個周末,有空沒有?” 我想了想,說:“還不知道。” 他眉毛一揚說:“還不知道?你可是在等待另外一個人的約會?” 我臉上一熱,說:“不是。我需要寫一篇關於卡繆的論文,所以周末或許會在圖書館中渡過。” “噢。”啓夫仿佛有點失望。 我忍不住問:“你究竟有什麽需要?” 啓夫看了我一眼說:“我在想,趁天氣還沒開始變冷之前,能不能跟你一起到郊外玩一天。” 我說:“你希望這周末去?” 他點了點頭。 我想了想說:“好吧。星期六或星期日,任你挑。” 啓夫臉上透著一種衷心的愉快。“真的?” 我橫他一眼說:“難道我還會對你説謊?” 他搖頭,連忙解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太高興了。” 我實事求事問:“究竟是星期六還是星期日?” 啓夫想了想說:“星期日怎樣?那樣,星期六你還是可以到圖書館去找資料。然後星期日休息一天,讓腦子放鬆。” 我以嘲弄語氣說:“你真懂得為我著想。” 他不以爲忤說:“那自然。我們是朋友,不是嗎?朋友自然會彼此關心,為彼此著想。” 我輕笑一下,拍拍他肩頭說:“說得也是。決定了想去的地方,不要忘記告訴我。” 他微笑點頭說:“那自然會讓你預先知道。” 跟啓夫定好計劃後,沒想到過不了一天,柏倫卻來電話說:“佑茜,星期天出來可以嗎?我跟朋友借了船,想和你出海。” 我遲疑一下,說:“這個星期天我已經有了別的計劃,看來是不行了。” 柏倫沉默一會,然後說:“你真的不可以把原來的計劃取消?船不是可以輕易隨時借到。這個周末我真的很想跟你見面。” 我有一種左右爲難的感覺。爲了柏倫把啓夫丟在一旁,好像有點不對。可是反過來說,跟啓夫郊遊的事,要是推到下一個周末才進行,也不是不可以的。 於是我說:“好吧。我會嘗試把原來的計劃推後。” 柏倫聲調溫柔說:“謝謝你,佑茜。我真希望周末會快點來臨,讓我們可以再次見面。” 當我跟啓夫提出把郊遊計劃延遲時,他臉上自然而然閃過一絲失望神色。 “爲什麽突然要改變計劃?” 他問。然後他看到我臉上不安的表情,再問:“你有什麽難言之隱?是什麽說不出來的原因?” 我咬了咬嘴唇,沒有回答。 他嘆了口氣,說:“算了。你不想告訴我,我不會勉強你。” 我忍不住問:“你生氣了?” 他搖頭說:“不是生氣,而是覺得失望。不只是因爲你突然要取消,而是因爲你不能坦白告訴我原因。我覺得你不把我當作真正的朋友來對待。” 我有點無奈說:“告訴你真相,你一定會生氣。” 他正視我說:“你對我真的這麽沒信心?” 我微微低下雙眼,說:“我答應了一個男子的約會。” 他仿佛倒抽一口涼氣,只輕輕噢了一聲。 我說:“你一定覺得我這人重色輕友,是不是?” 他沉默半晌,然後簡單說:“我尊重你有選擇的權利。” 我輕輕碰了碰他手臂,低聲說:“下個周末,我一定會履行我的承諾。” 他凝視我一會,什麽也沒說。 跟著數天,每次跟啓夫見面時,我總覺得我們之間好像升起一種無形隔膜似的。我想,他大概是生氣了。明明答應他在先,到頭來卻把他丟在後面,也難怪他會生氣。然而情況已經是騎虎難下,我也不能改變什麽。如果他真的不能諒解,我也沒辦法。 星期天跟柏倫見面時,我的心情不能説是絕好。到底是因爲他而跟啓夫的關係弄僵,我心中也不知是内疚還是懊惱。柏倫看見我有點陰暗的臉色,不明所以問:“你怎樣了?那裏不舒服?” 我搖了搖頭,坐進他車子内。 他關心再問:“你真的沒事?” 我只好說:“我沒事。出發吧。” 一路上,我有點沉默,而他也沒怎樣跟我説話。柏倫把車駛到遊艇停泊的碼頭。他借来的遊艇是小型的,並不豪華。上船後,我看到船頭放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花。我一怔,柏倫已經把花遞送給我。這是我第一次收到男孩子送的花,那感覺真是難以形容。柏倫對我微微一笑,說:“喜歡嗎?” 我只好輕輕點頭。柏倫從褲袋内拿出一個絲絨盒子遞給我,說:“打開看。” 我遲疑片刻,然後把盒子打開。盒子内藏著銀色項鏈,吊著一顆渾圓明亮的珍珠。 柏倫微笑把項鏈拿起,說:“讓我替你帶上。” 我問:“爲什麽送我這樣的禮物?” 他替我把鏈子繋上,說:“你對我來說,就像珍珠一樣珍貴,一樣純淨。” 我淡然說:“你不用送我禮物。” 柏倫抓起我雙手,表情真摯說:“這不是用來討你歡心的禮物。這項鏈是代表我對你的真心。戴在你身上,讓你不會忘記我跟你的約定。” 我看著他,剛想開口説話,可是嘴唇卻突然被堵住。他的吻來得太快,令我措手不及。我有一種被火灼的感覺,整張臉立時熱烘烘燒起來。他嘴唇對我那份熱烈需索,只令完全沒有經驗的我感到驚慌。我也不知道是怎樣把他推開。他一臉錯愕,仿佛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我懊惱說:“請不要把我當成一個這樣隨便的女孩!” 他一怔,連忙道歉說:“對不起,佑茜。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情不自禁。在外國,跟喜歡的人接吻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我只是木著臉不説話。柏倫眼中一陣慌亂,懇求著說:“佑茜,原諒我。我太一廂情願,太心急,太不顧及你的感受。從現在開始,我保證絕對尊重你,不會再做出令你不自在的事情。” 我聼著他的道歉,心還是定不下來。我雖然有點喜歡他,可是他剛才的行動實在太過唐突。接吻對我來說,始終是一種很親密的舉動,不是我跟他現階段該有的行爲。我的初吻竟然在這般不愉快的情況下發生,我只感到一種委屈。 柏倫用懺悔的聲音說,“佑茜,對不起;原諒我。” 我沉默好一會才說:“我不是那種輕易跟男孩子接吻的人。” 柏倫低聲說:“是我輕率了。” 我咬了咬嘴唇,仿佛還感受到他餘留下來的痕跡。這個男人是喜歡我的。他剛才看似無理的行動,在他而言,也只是表達他心裏對我的感情而已。我的反應,是否太過苛刻? 我有點惘然說:“我沒有跟男子交往的經驗。” 柏倫輕聲說:“我們慢慢來吧。” 他輕輕抓住我一只手,小心翼翼問:“牽手還可以接受吧?” 我點了點頭。柏倫笑了笑,說:“你的手真暖,真嫩。就像你的人一樣。” 我只感到臉上微微一熱。 柏倫說:“現在出海,可以嗎?” 我問:“你懂得開船?” 柏倫點頭說:“在英國的時候學會的。不用擔心,我的航海技術還不錯。” “真的?” 我帶點不安詢問。 他笑了笑,說:“相信我。我會安全把你送回家,絕對不會讓你留落大海中。” 我把他這話衡量一下,決定相信他。 他笑著說:“你不會後悔的,我保證。” 在碧海藍天中蕩漾的感覺是一種說不出的自在。因爲是初秋關係,太陽少了夏天的那份猛烈,空氣中夾雜著一點點若有若無的涼意。我坐在甲板上,讓海風把我的頭髮輕輕吹拂。我突然想到啓夫,這一天他怎樣度過?原本是答應跟他一起郊遊,可是到頭來我卻食言了。我越想越感到對自己失望。那樣對待朋友,實在有點説不過去。我咬了咬嘴唇,開始意識到原來自己是個這樣不足的人。 船在海中停泊後,柏倫走到我身邊說:“你餓了吧?我們現在吃點東西好嗎?等我一會。” 柏倫準備的食物是大蝦沙律與鮮草莓批,冰桶内鎮著香檳酒甁。我忍不住說:“我不懂喝酒。” 柏倫一愕,然後說:“那麽,只喝一口試試吧。如果還是不想喝的話,我也不會勉強你。” 我看著他用熟練的手勢把香檳打開,然後把那淡色液體緩緩倒進兩只修長雅緻的酒杯裏。他把一只遞給我,然後用手中的杯子碰了碰我的杯,說:“為我們未來更深切的了解與更美好的感情。” 我把酒杯放到嘴邊,輕輕喝了一口。那味道不能説好,也不能說不好。然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覺得還是少喝為妙。我看著柏倫問:“喝了酒開船,會不會有問題?” 柏倫笑了笑,說:“不用擔心,我不會多喝。再者,我的酒量很好,不會那麽容易醉。” 我用叉子挑起一只大蝦放進嘴内。那清淡的海鮮味道令我想起小時候的夏天,我們一家人到海灘避暑,母親總會弄一盤鮮蝦沙律帶著去,因爲父親喜歡吃蝦的原故。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現在想起來,也仿佛像夢一般,不能決定是不是真的發生過。 柏倫喝了口香檳,斜眼看我,問:“你在想什麽?眼神好像變得挺遙遠似的。” 我輕輕搖了搖頭說:“沒什麽。只是想起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而已。” 柏倫說:“你小時候,一定很可愛。” 我把叉子放下,用餐巾抹了抹嘴說:“那也不一定。對我母親來説,我大概從小到大都是挺難纏的。” 柏倫説:“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是美人胚子吧,現在看起來還是很有韻味。” 我一怔。我從沒有用這種角度看我母親。 柏倫說:“你遺傳了你母親的美貌。” 我聼著這種讚美話,心裏沒半絲喜悅感覺。 我轉變話題問:“希華什麽時候回來?” 柏倫聽到希華的名字,臉上神色變得曖昧起來,說:“我們暫時不提她,好不好?和你一起的時間,我只想心無旁鶩把心思全放在你身上。” 我不以爲然說:“希華回來後,你打算怎樣?” 柏倫表情變得有點不自然。他沉默一陣子才說:“佑茜,你要相信我。” 我說:“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如果我們繼續單獨見面,希華難道不會發覺嗎?只要我們在公共場所出現,遲早會遇到認識的人。” 柏倫想了想說:“小心點便可以。你不用太擔心。況且,在這年代,男子跟女子吃飯看戯,也不一定代表什麽。只要我們不牽手便可以。” 他這話聼似有理,然而我心裏總覺得不妥。 柏倫用溫柔語氣安撫我說:“我會跟希華說清楚,只是不是現在。到了適當的時候,我一定會把一切整理好。現在卻只好委屈你忍耐一下。” 我忍不住問:“我和你,爲什麽要這樣做?你有沒有想過,你對我,或許只是一時迷惑而已。” 柏倫注視我說:“佑茜,時間會證明一切。” 是的。時間會證明一切。可是卻不一定是預想的那樣。人生是完全沒有保證的一回事。 柏倫俯向我,一雙眼睛微帶憂慮問:“你對我沒信心?” 我看進他眼裏,那淡啡色的眸子反射著我的倒影。我看到的是我自己。一刹那間,我只覺得跟他有種奇異的認同。 我衝口而出說:“不,我有信心。” 柏倫臉上立時綻開一個燦爛微笑,高興說:“謝謝你,佑茜。我不會令你失望。” 他把我送回家時已經是入夜後。我把鑰匙插進匙洞,打開門鎖,心裏忐忑。然而客廳内一片黑暗,母親看來並不在家。我把燈打開,脫下鞋子,忍不住想,母親究竟到了哪兒去?我今天早上離開的時候她還沒起床,所以我們對彼此的計劃並沒有確切的了解。丟下她一整天,我不是不感到一點點内疚。可是看來她也有她自己的打算。 我拖著疲乏的身子回到睡房去。書桌上的時鐘閃著九時三十五分的訊號。我坐在桌前,翻了翻筆記本子,知道昨天在圖書館找到的資料還不足夠。論文完成前肯定會有得忙。下個周末能否抽出時間給啓夫也著實是未知之數。再者,我也不能連續兩個周日跑得不見人影。母親一定會問三問四。想到這裏,我只覺得煩惱不堪。 大門的開關聲讓我知道母親回來了。沒多久,我的睡房門被推開。母親不滿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來:“你這天到了哪兒去?什麽也沒跟我說便跑了出去。這究竟算什麽?” 我低聲說:“有論文要交,所以到了圖書館去。” 母親聼後仿佛迅速氣平了,說:“那爲什麽不先告訴我一聲?” 我只好說:“對不起。可是我早上離開的時候,你還在睡。我不想吵醒你。” 母親在我床邊坐下說:“我晚上去了康阿姨家裏陪她。她一個人悶著,於是找我説話。” 母親突然嘆口氣說:“康阿姨以爲等了這幾年,希華終於回來了,兩母女便可以守在一起,哪知道希華會這麽忙,等閒也見不到她。” 我說:“希華不是這個星期回來嗎?” 母親說:“原本是,不過現在好像要延遲到下星期才能回來。” 我點了點頭。母親說:“下周日,我邀請了康阿姨來家裏吃飯,你可不能不見人影。” 我說:“知道了。” 星期一早上,我著實不願意面對啓夫。我從沒有嘗試過對任何人懷有這般歉疚心情。然而因爲形勢所逼,對下這個周末我也不可能履行對他的承諾。他對我這個人,是不是會感到很失望?我跟他之間的友誼,已經有一點冷卻的跡象。現在我再告訴他我根本抽不出時間給他,是否只會令我們之間的關係雪上加霜? 我到達課室的時候比平常遲,大概是下意識避免跟啓夫在上課前有説話的機會。然而課室内並沒有啓夫蹤影。我坐下後看著身旁的位子,只覺得空虛。他爲什麽沒出現?他會不會從此不來?然後我想到,我根本沒有跟他交換過電話號碼。若果他不再來上課,我也沒有跟他聯絡的方法。 我有點意興闌珊。跟他兩個月不到的友情,真的就這樣結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的這麽脆弱?若果真是那樣,失去了大概也沒什麽損失。早點了結,未嘗不是好事。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打開筆記本,把注意力放在教授身上。 上完第二節課從課室走出,卻冷不提防看見啓夫站在走廊中。他對我笑了笑,仿佛再自然不過。 我走到他身前說:“你早上缺課了,爲什麽?” 他聳了聳肩,沒有直接回答,只說:“我們一起吃午餐吧。” 在飯堂内我用湯匙輕輕搞拌碗内的湯液。 啓夫看著我,低聲說:“你好像生氣了,爲什麽?” 難道我能告訴他,整個早上,我忙著做好心理凖備,他不會再出現我面前?那種委屈的心情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現在他若無其事出現了,我卻未能即時平服自己的情緒。 “佑茜,你怎樣了?”他再問。 我低聲說:“這個周末,我也不能跟你到郊外遊玩。” 啓夫臉上沒有露出任何特別表情,只說:“沒關係。” 我一怔。他説:“我不會對你要求什麽。” 我低下眼,沉默起來。他繼續說:“你和我都需要私人空間。我只希望當我們見面的時候,彼此都是帶著愉快的心情。” 我對他的話,只有一種似懂非懂的感覺。 我突然說:“把你的電話號碼給我。” 他眉頭輕輕一皺,然而什麽也沒說,拿出紙筆,把號碼寫下。我把紙張收過,可沒有什麽特別表示。 啓夫眉毛一揚,說:“既然要了我的號碼,你大概也該把你的號碼給我吧?不然便變得不公平。” 我把紙撕成一半,在空白的那邊寫上我的電話號碼,然後遞給他。 他接過後說:“你真的會聯絡我嗎?” 我聳了聳肩,說:“或許。” 我把筆記本子遞給啓夫,說:“這是今天講課的筆記。” 啓夫打開看了看說:“我只是旁聽生,沒關係。” 我啪的一聲把本子合上,暗地裏責備自己熱心過頭。 啓夫柔聲說:“謝謝你的好意。你看來挺關心我。” 我斜眼看他一下,説:“你不要自以爲是。” 啓夫只笑了笑,並沒有再説下去。 我直覺跟他之間是解凍了。經過這次似有似無的冷戰,我跟他好像都暗地裏妥協了。要維持一段友誼,首先便要學會體諒對方。就算暫時失望了,也要堅持下去,不能動不動便想到結束關係。跟啓夫認識以後,我在校園裏不再孤單。這一點,我很感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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