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啓夫在一起,我本來的鬱悶一掃而空。我們到附近的公園散步。公園内比往常空蕩,只有小貓三四隻,顯得異常冷清。我跟啓夫拾步而行,並沒有刻意尋找話題。我們之間,已經到達可以容許沉默而不會感到不自然的階段。對我來說,這是值得慶幸。如果在朋友面前也不能放鬆的話,那實在太累。我看過一些人,跟朋友在一起,總是忙著要表現標榜自己。那種充滿競爭意味的心態令人看得疲憊不堪。另外一些人會不停地討好對方,賣力之餘只令人質疑他的真心。能自然而平衡地相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鞦韆架前,我停了下來。童年時候的回憶,最鮮明愉快的事情,就是盪鞦韆。多麽平凡的一件事,可是到現在想起來,還是有一份溫馨的感覺。因爲當時的快樂是無條件的,沒有牽絆。我走到鞦韆前,坐了下來。很小很小的時候,需要別人從後邊推動。長大了一點之後,靠的是自己的力量,不用再懇求別人,要怎樣盪便怎樣盪。可是,也完全失去被照顧的那種窩心感覺。 啓夫的聲音突然從我背後響起。“抓緊!” 他說。 我本能抓住鞦韆的鐵鏈,然後只感到一股衝力將我向前推送。我心内升起一種異常的輕快,仿佛抓住從前的那一份無憂無慮。我越盪越高,放肆的心態也越趨膨脹。當啓夫放聲警告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失去重心。從鞦韆掉下來踫到的是一個溫暖的身體。我們兩個人同時倒在地上,然而墊在我身下的人卻是啓夫。 我急忙滾開,問:“你怎樣了?還好吧。” 他看我一眼,說:“依你說呢?” “對不起,” 我說。 他從地上先站起,拍了拍身上的污垢,然後伸手把我拉起,說:“你這個人,實在太不小心了。” 我只好訕訕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放軟語氣關心詢問:“沒有傷著吧。” 我搖了搖頭,答:“沒事。” 啓夫說:“跟你在一起,就算做最平凡的事,也可以險象叢生。” 我被他訓話,心裏有點不順。 啓夫鑑貌辨色說:“又生氣了?” 我橫他一眼,說:“什麽又?” 他但笑不語。我感覺到自己的橫蠻,開始有點不好意思。 啓夫說:“我們到那邊的長櫈坐吧。” 我順從地跟著他走。坐下後,他伸手揉了揉左手手肘。 我忍不住問:“怎樣了?” 他皺了皺眉頭說:“剛才倒地的時候,大概是撞傷了。” 我只覺得内疚。他卻笑了一下,說:“別擔心,不礙事。” 我說:“當時爲什麽不避開?走開了便不會被我撞倒。” 他看著我,簡單說:“走開了,便接不住你。” 這樣的一句話,令我心内仿佛有什麽東西挪動。然而我卻不容許自己細想。我輕輕牽了牽嘴角,說:“謝謝你,好朋友。” 他只對我一笑,沒說什麽。 過了一會,我從木櫈站起來說:“我該回家了。” 啓夫點了點頭說:“我送你。” 我說:“那自然,你車子泊在我家門前,你還能不跟我一塊兒回去嗎?” 啓夫拍了拍我頭頂說:“你這是拿穩我跳不出你的手掌心?” 我聳了聳肩說:“不想一塊兒走的話,我們可以各行各路。隨便你。” 啓夫笑,說:“我想我沒有什麽選擇。” 我撅了撅嘴說:“沒有人強逼你呀。” 啓夫答:“對。完全是我自願。” 我沒好氣搖了搖頭,不跟他再説下去。 快到家時,他突然問:“真的不能再陪伴我多一會兒嗎?” 我一鄂,說:“什麽?” “這天晚上我不想一個人吃晚飯,你陪陪我,可不可以?農曆新年期間,別的人都熱熱鬧鬧,就只我一個人孤孤單單。” 說得仿佛有點聲淚俱下。 我皺眉看他一眼,說:“除了我之外,你真的一個朋友也沒有?真的不可以找別的人?” 啓夫用懇求的神色說:“佑茜,你可是我最談得來的朋友。我喜歡跟你相處。” 我看著他的臉,禁不住心軟,說:“好吧。” 啓夫高興說:“太好了。謝謝你。你想到什麽地方吃飯?” 我聳了聳肩說:“你選擇吧。” 吃過晚飯,啓夫把我送回家。打開大門後,我卻發現家裏黑漆漆的。我把燈按亮,只見客廳内空無一人,看來母親跟康阿姨還沒完成任務。我把電視開啓。片刻之間,本來的寂靜被打破。熒幕上播放著一套喜劇,一群人鬧哄哄的,不知所謂之餘還是吸引人繼續看下去。就像生命一樣。 我倚在沙發上,不知不覺盹著了,做著奇異莫名的夢。再醒來的時候是被人推醒。在那朦朧半睡半醒的一刹那,我有種不知身在何方的感覺,大概連自己是誰也不能肯定。那種感覺並不好受,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迷失。 母親的聲音終於侵進我的意識。“佑茜,怎麽在沙發上這樣便睡著?” 我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說:“不知道。大概是倦了吧。現在是什麽時間?” 母親說:“差不多九點鐘。” 我說:“你跟康阿姨在外面吃了飯吧。” 母親點了點頭說:“你晚餐吃了沒有?是不是只弄了即食麵之類的東西?” 我模糊帶過,顧左右而言他問:“你幫康阿姨選好禮物?” 母親聼著,立即抱怨起來:“她這個人,就是小家子氣。左不是,右也不是。一會兒怕給親家母看小,一會兒又嫌價錢太貴。給她忠告,她就是聼不進耳裏,只懂得自說自話。” 我聼著,不知該如何反應。母親這時看到茶几上放著的花束,問:“這是從哪兒來的?” 我只好回答:“我的同學上來拜年時留下的。” 母親眉毛一蹙,說:“你什麽時候嘗試過有同學來給你拜年?這同學是什麽人?” 我答:“只是中國文學班上的同學。” 母親看著花說:“女孩子幹嗎還買花送給女孩子?” 我一怔,可是並沒有糾正母親錯誤的猜測。母親突然問:“你跟毓思怎樣了?這麽久也沒見到她。你跟她還有聯絡嗎?” 我答:“毓思工作很忙,又交了男朋友,但是我們不久前還是相約吃過午餐。” 母親挑起眉毛問:“毓思她交了男朋友?” 我點頭說:“是。那男子我也遇見過一次。” 母親仿佛好奇,問:“是怎樣的人?” 我答:“是她在公司内認識的同事。其他的,我也不清楚。” 母親帶點不屑說:“大概就只是跟毓思同級的小職員吧。也是,像毓思那種不善交際不懂表現的性格,看來也不會吸引到高質素的男子。” 我心裏禁不住升起一絲怒氣。憑什麽她要這樣批評毓思? 母親突然瞪著我說:“你要帶眼識人,不能跟沒質素的男子來往。知道沒有?” 我咬了咬嘴唇,可是沒有反駁。反駁的話只會引起爭吵。母親有一種唯我獨尊的橫蠻。我的話她不會聼進耳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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